第一章 南歸浪子北來客
夕陽吐紅,黃沙舞天,鳥歸巢,狂風恣肆沙如雪。
枯死的井,掙扎的樹,塵漫道,濁淚污面人望闕。
夏至日,大風向南,日最長。
漸落的圓日臨曝著涸死百年的河道,
龜裂的地,破碎的崖。
高聳的黃土山丘,枯草瑟瑟。
他,就坐在那荒漠中最高的沙丘之上。
零亂的長發遮住了他的面,敞開上身的紅色短衣,露出黑鐵般堅實的肌肉。
一柄被黃沙埋去利刃的長槍,一匹饑渴勞累躺倒在沙里的馬,還有如黑雲般盤旋在他身後的群鴉。
這裡是沙漠的墳場,也是食人鴉的凶巢。
陰風掠過沙地,白骨森森,似嘆往昔,冤屈難訴,陰風再襲沙地,殘屍掩去,似傷離別,尤有不甘。
黑壓壓一片,聒噪不安。
飢餓的群鴉蠢蠢欲動。
只因他身後背著那具半腐的屍,血的腥臭勾動著鴉本能的衝動。
可是,沒有一隻鴉敢靠近那具腐屍,也沒有一隻鴉敢靠近那匹疲累倒地的馬。
那綻開的血,鼓起的疤,密密麻麻的新傷舊痕。
無邊的殺氣,從他身上散發。
突然,昏黃的空中傳來一聲銳利的尖嘯。
白色的獵鷹,如驚雷,如疾電,驅散了鴉群,
落在了他的肩頭。
他打開酒葫蘆,痛飲一口,將餘下的酒倒在沙地上餵給白鷹。
銀槍破土而出,緊握在手,他站起,高大威猛,如天神下凡。
「很快你就能入土為安了。」
從山丘向下望去,是一條東西向的黃土官道,目之所極,道之所盡,只有昏黃的一色天地。
他盯著山丘下的官道,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肌肉時而緊繃,時而鬆弛。
一天一夜,他已經在這裡等了一天一夜。
背著兄長屍體衝出雲王宮的那天,他殺了七十個人。
七十,一個很確定的數字。
這七十人曾是他的手下,也是他的朋友。
他清晰的記著每個人死前的表情。
有驚恐、有憤怒、有畏懼、還有無奈和不甘。
即便有人跪地求饒,但他還是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燼,帶我回家!」
「哥,我們還有家嗎?」
「有!」
從南到北,縱橫大陸一千五百里,十三道雄關,一匹烈馬,一柄銀槍,一具腐屍。
他是寄居南廬的客,也是北歸的浪子。
冷麵的殺神,滾燙的血淚,數不盡的傷痕,道不盡的滄桑,殺得天昏地暗,殺得日月無光。
馬走到這裡便再也走不動了,酒也只剩最後一壺,白鷹帶來了東方故人的訊息,於是他決定在這裡等。
等那個能讓兄長入土為安的人。
這是沙漠中最常見的商隊,數十匹駱駝,數十個風塵僕僕的商人,滿載的褡褳中裝著貨物。
駝鈴聲陣陣,黃沙中趟出一道淺痕。
青年,紫衣纖瘦的青年。
白皙的面,稜角硬朗,英氣不凡。
一對星目,兩道劍眉。
眉心間一道紅色深痕,如黎明時分,紅月淡去的殤。
筆挺的身軀搖晃在駝峰之上,風沙寫下的落寞,遠途留下的疲憊,眉宇間的焦灼如同這盛夏荒漠上的熱浪。
黃沙漸漸掩去身後的足跡。
青年彷徨不可知的,除了當下,還有未來。
來自何方?將去何處?
他眉頭緊鎖,遙望遠方,只有迷茫。
「前面就是鬼門關了!」一位虯髯的中年商人催著駱駝,來到紫衣青年的身邊大聲說道。
「鬼門關?」紫衣青年面有疑惑。
「前面官道兩側都是土丘,風沙蔽目,晚上常有馬匪出沒,殺人越貨,所以叫鬼門關。」虯髯商人指著前方說道。
紫衣青年抬頭看了看天色,太陽已開始西沉。
「你放心!既然拿了你的錢,我們就會保證你的安全,把你平安送到聖域。」虯髯商人有些得意的說道。
紫衣青年微微頷首,勉強的笑容中夾著苦澀和無奈。
「羅老大!前面有沙暴!」
虯髯商人聞言,朝鬼門關方向看去,果然滾滾沙塵正朝這邊襲來。
那團沙塵移速極快,隱約間已不足二里。
「是馬匪!」羅老大拔出佩刀,「兄弟們,是馬匪!」
商人們聞言紛紛拿出武器,嚴陣以待。
紫衣青年定睛一看,果然沙塵中是一隊疾襲而來的刀客。
天將昏黑之際,駿馬賓士,煙塵四起。
彎刀如銀月,寒芒四射。
馬匪越來越近,咆哮聲已隨風至耳邊。為首壯漢身著虎皮短衣,騎著棗紅駿馬,一騎當先。
兩方相接,銀芒閃過的一瞬,三四個商人已人頭落地,繼而兵戈聲起,亂戰一團。
這股馬匪約有一百餘人,個個身形彪悍,勇猛善戰,商人們竭戰不敵,已有十數人倒下。
羅老大坐在駱駝上,左肩接連續挨了兩刀。
他艱難的揮舞著佩刀抵擋著馬匪的攻勢,步步退守,守衛在紫衣青年身前。
紫衣青年手無寸鐵,顯得異常文弱。
面對兇殘的馬匪,雖然面不改色,卻已然如同刀俎下的魚肉,只能無奈抬頭望月長嘆。
彎刀起,羅老大人頭落地。
彎刀再起,紫衣青年無可擋,無可逃,無可避。
千鈞一髮之際,沙丘之上突然銀龍咆哮。
月下一柄銀槍夾著狂沙之浪,風馳電掣而來,瞬間洞穿了朝著紫衣青年揮舞彎刀的馬匪咽喉。
槍勢未盡,又接連洞穿了兩名馬匪的前胸。
一道赤色身影,如飛火,如流星,雙腳輕點銀槍尾部,魚躍而起,腰間雙刀拔出,又是兩顆馬匪頭顱落地。
銀槍帶著沸騰的熱血深深的插入黃沙,赤衣男子虛空一抓,銀槍破沙而出,凌空而立。
明月夜,火把映空。
銀槍赤影,如同鬼魅一般穿梭在馬匪中,寒光四起,血濺長空。
頃刻間,馬匪已倒下大半。
紫衣青年的目光完全跟不上這黑夜殺戮的血影。
這槍、這雙刀、這身法、這赤衣。
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到底在哪裡見過。
「遇鬼了!大家快逃!」馬匪首領話音未落,赤色身影已落在他的馬後,鋒利的刀刃劃破咽喉,瞬息之間,沙沙聲已是鮮血噴涌之聲。
一名持著火把的馬匪,看到這赤色身影背後居然背著一具骷髏,嚇得從馬上跌倒在地。
「是鬼,真的是鬼!」
銀槍應聲而至,從左耳側洞穿了他的頭顱。
馬匪開始四下逃逸,但沒有人能逃過那勾魂銀槍,索命赤影。
餘下的十餘名馬匪見逃命不得,滾下馬,紛紛跪倒在地。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赤色的身影停下,那柄銀槍也安靜的插入黃沙中。
赤衣男子抬頭看了騎在駱駝上的紫衣青年一眼,默不作聲的低下頭拔出腰間短刃,一個箭步沖前,一刀而至,跪在地上的十餘名馬匪齊刷刷人頭落地。
駱駝沉啞的向天叫了數聲。
月下大漠,遍地殘屍,商人全死了,馬匪也全死了,留下的只有紫衣青年和赤衣男子。
赤衣男子丟下手中短刃,猛的跪倒在紫衣青年面前。
紫衣青年翻身下了駱駝,扶住赤衣男子,他雙目凝視,想要借著月光看清赤衣男子的臉。
「你是?」
赤衣男子並不作答,身軀微微顫抖。
紫衣青年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激動的大聲說道:「單燼?你是燼!單榮師父和你都還好嗎?」
單燼已然哽咽不能說話,一個勁的點頭。
壓抑一千五百里的情緒,埋藏在心失去至親的痛楚,終於在這一刻宣洩。
「這是單榮師父的銀龍槍吧!銀龍出滄海,一槍震九州。火鳳燎碧天,雙刀耀古今。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與燼你再見。」紫衣青年摸著黃沙中的銀槍,月光下更顯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喜色。
「公子,我還能叫單燼嗎?」
「當然能!」紫衣青年笑著說道。
「兄長!你聽到了嗎?我還是單燼,你還是單榮!終於,終於回家了!」
這一聲,聲嘶力竭。
單燼說完,解下身後腐屍,放於眼前,把頭深深的埋在血沙中放聲痛哭。
借著月色和滿地的火把,紫衣青年看到單燼面前陳著的腐屍,大驚失色:「燼,單榮師父呢?」
「兄長,見到公子,你終於可以入土為安了。」
紫衣青年輕輕撫摸著腐屍頭部的骷髏,失落的說道:「單榮師父,想不到一別八年,再見時你我已陰陽永隔。」
月下的火堆,單榮的屍體在劇烈燃燒。
單燼跪在地上,紫衣青年雙手合十,默頌佛經,超度亡靈。
「公子。兄長和我從原老師的信箋里知道了一切......」單燼話說了一半便被紫衣青年打斷。
「過去的事,不提也罷。單燼你以後作何打算?」
「我們兩兄弟不是叛徒!」
「我知道。」
「兄長死前想回到公子身邊。我想用一生去洗刷掉兄長蒙受冤屈的污名,所以公子讓我追隨你吧。」
「我已不再是公子,前路很長,你一身本領,又何必委屈隨我。」紫衣青年眼神空洞的看著火光。
「志之所向,生之踐之。」單燼堅定的一字一句說道。
「濁浪之舟,身不由己,雨中殘萍,生死隨風。燼,如果我不是明主,你大可自行離去。」
「我一直不懂兄長的愚忠,陷他半生於不義。直到兄長身死,我才明白了這愚,乃是大智,大德。公子,單燼赤心可照肝膽。」
「士可屈身不可奪志。燼,既然你心已決,以後我們既是主僕,亦是兄弟。只是你我身份......我已化名崇盛。」
「崇公子,以後我便叫枯榮。」
「枯榮歲歲不燼,崇盛總有重生。好!」
「崇公子,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走?」
「一直朝西走!聖朝聖域。」崇盛說完雙目燃起希望之光。
「聖域?」
火已將熄,月卻分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