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訛獸.壹

第41章 訛獸.壹

西南荒中出訛獸,體態靈美,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秋辭賦.花間燈》

花郎有飯後午睡的習慣,偏今日也不知是哪裡飛來的灰燕,梨子大小的身軀,硬是撞開了笨重的雕花窗,慌亂之間將書桌上的硯台打翻了,裡頭的墨汁灑出來,毀了那本《不周遊記》,也壞了他的噩夢。

他滿頭虛汗,神情難測地盯著受驚的小鳥撞死於橫樑,看著墨汁順著木紋流到地上,一直流到他的腳下。裡頭加了雨後杏花,香氣瞬間瀰漫了整個書齋。

外頭的人聽到響動,敲了敲門,問是否要尋太傅來。聞言,花郎忽然緊張起來,伸手拿過外衣披在肩上,朝外面喊道:「不必。」

門外似乎來了人,花郎透過青紗望出去,如玉的手掌握得死緊。不久有人通傳,山主湘君探病。這些日,他夢做得勤,內容也愈發可怕,幾次深夜驚醒,受了邪氣,已半月不曾上朝。

黃門恐冷風吹壞了他家病弱的小陛下,只略開了一道縫,小小的湘君便從門縫裡擠了進來。待見到只是她,花郎像是放了心,漸漸地鬆開手掌。

清明節后,春城的梨花開得極妙,湘君折了幾枝裝在蒜頭瓶里,用作賞玩最好。那瓶子不大,只抱它的人太小,走路都顯艱難了。她將花放置案頭,轉身瞧見了死燕,只愣了愣,便從燈籠小袖裡扯出一塊錦帕,蓋在了燕子上,躬下身,連帶著錦帕遠遠地扔出窗去。

此舉不帶悲憫,亦不見厭惡,她只是在想,他生病了,燕死寓意不好。

她去到他面前,看著那雙鍾靈敏秀的眼睛,抑制不住地歡喜,「瞧著陛下哥哥臉色紅潤了些,眼看是要好了。」

花郎一身銀絲雪衣,含笑瞧著湘君不說話。窗外日色悠揚,斜映出一地花格子。

湘君小心地從懷裡拿出一捧粉紅色的花來,繁蕊中突出綠心一縷,似乎是冬海棠。此花畏寒,十分嬌貴,而西山又常年被雪山包圍,固也極珍貴。她移了一株在室內,用爐火供養著,費盡心思也才長出十數朵。

今早,待最後一朵花開盡,她便迫不及待地,悉數摘了要給他看。她歪著插滿玉珠子的小腦袋,天真無邪地笑了:「陛下哥哥,你瞧,花開了。」

花郎面色發暖,伸手摸了摸小孩的額發,笑容清淡好看,「上次給你的《左傳》可讀完了?」

湘君撇嘴,「陛下哥哥好生無趣,我叫你看花,你偏問我書。」

花郎認真道:「讀書乃立身之本。」

湘君不說話,只低頭看著紅花,有些委屈道:「可我不喜歡讀書。南山的胖七與我一般年歲,從不用讀書識字,她父親說,女孩兒長大嫁個好夫君才是正經。世上哪還有比陛下哥哥再好的夫君。」

花郎怔了怔,眸色複雜地也看著手心裡的一捧花。他心中苦笑,世上自然有比她陛下哥哥更好的夫君。那人或是顯赫紫衣,或是尋常百姓,皆比得過她陛下哥哥。

她那可笑可憐的陛下哥哥,不過是一堆翠玉包裹的砂礫,看著天下無雙罷了。

想到此處,花郎又笑了。眼前的孩子與他不一樣,她日後定然有大把美好的年華,還有一個能陪她到老的,世間最好的夫君。眼下讀不讀書,確也不重要了。他問:「那你喜歡什麼?」

湘君抬頭,笑得一雙眼都要不見了,「龍,海里翻騰的龍。昨日我便見到了,那龍王長著一頭銀頭髮,好看極了。」

花郎預感不好,「他向你要了什麼?」

「也沒什麼,就金山銀山各三座。」湘君掰著指頭算了算,「還有西面處的十畝翡翠林。」

「蠢兒,那人是騙子。」花郎神色冷淡。

湘君駭驚,捏碎了掌中的花,「龍可施雲布雨,他答應我會幫我降雨的。」

花郎淡淡問道:「施雲布雨是東海的差事,與他北海有何相干?」

湘君倒退了幾步,直直看著花郎。「可她作了保的。」

「她又是誰?」花郎依舊沒什麼表情,安靜地瞧著湘君的動作。

「糟了,我竟忘了問她的姓名。」湘君的臉皺成一團,急得在地上亂跳,像極了一隻丟了魚,撒潑打滾的小貓。她前一刻叫喊著要騙子性命,下一刻便又坐地唏噓,轉瞬哭笑的模樣,逗得花郎開懷,令向來寂寞如冰的燕至堂都有了生氣。

「陛下,不準笑。」不知何時,太傅阿望站在窗外的大樹底下,落了滿肩的杏花。

燕至堂鴉雀無聲。阿望生著一張冰塊臉,湘君從不敢與他說話,每次來見花郎,也都要趁他不在。今日分明說他遠行,怎得情報這般不靠譜。

黃門推開了大門,陽光海浪般攻下了,花郎暫得寧靜的小世界。他躲了太傅這些日子,終是要見面的。

太傅阿望是個怪人。別的夫子育人,端端是些君子明德,親民至善類,他自不教這些,只不許花郎笑。可人食五穀,哪有不笑的道理。

阿望便到處尋找人性大惡,將它們同花郎收在一個爐子里,一困便是數月。年幼的花郎受了驚嚇,夜夜噩夢,如太傅所望,變得沉默寡言,也不願笑了。

可真當他不笑了,阿望卻又說花郎變了,變得不再像他。

後來,花郎悟到了。阿望是不想他成為一面鏡子,喜怒都叫人看去。

再後來,他決定將情緒都藏起來,只留下阿望最捨不得的笑。

可他從來就不是什麼冷漠的人。

花郎站起身,行禮道:「情慾實難掌控,請太傅再寬些時日,我必做好。」

阿望看著他,「你都幾歲了?還要寬到何時?」

湘君永遠見不得有人難為她的陛下哥哥,也不顧畏懼之心,懷正義之詞道:「太傅忒過分,開心時要笑,傷心時要哭,這實實在在的感受如何能假裝?」

阿望笑了,布滿皺紋的臉皮被扯了起來,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你懂什麼?他不會裝,會裝的大有人在。他只有騙慣了人,才能分清他人的真假。」

言下之意,湘君不懂,花郎也不懂,只有阿望一雙飽經風霜的老眼,隱著悲痛欲絕的光。

湘君帶著對阿望的不滿走了,花郎為她說話:「她待我很好,太傅何必嚇她。」

阿望卻告訴他,「世上哪有不求回報的善意,她待你好,不過是念著你能護她周全餘生,能助她父母震懾住覬覦西山財富的山君。阿郎未免太單純。」

花郎沉默著,撿起落到地上的碎花,緩緩道:「那太傅呢?太傅又是懷著什麼樣的目的來待我好。」

阿望愣了,許久才問:「陛下此話何意?」

花郎變成少年,將第三個夢做了無數次。一段被人遺忘近千年的記憶,也如雲霧背後的明月,漸漸明朗起來。少年因得知驚天秘密失了雙腿,而那夜潛入上藻殿告密的,是自幼教他識字的太傅。太傅模樣不清,花郎只知道少年喚他阿望。

阿望,與他的太傅一個名字。

誰也不知阿望來自哪裡,花郎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在他的十歲生辰宴。懷德領著白髮蒼蒼的阿望,告訴他來者是遍知天下事的書仙,日後便是他的太傅。

花郎從前便知曉書仙學識淵博,那日只顧得高興,卻忘記了關鍵的一點。

「書靈有壽三百歲,太傅今年壽幾何?」時過百年,花郎終是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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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賦秋辭強說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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