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訛獸.貳
阿望的白髮枯燥而稀疏,似乎老得厲害,好幾次深睡,便如死了一般,任誰也喚不醒。老皇帝哭了一輪,花郎哭了一輪,等朝臣也要哭上一輪時,那雙幽深的老眼卻又緩緩睜了開來,眼裡的光竟比先前都要亮上幾分。
老皇帝說,阿望是天上的仙,早已脫離輪迴。
或許老話總是對的,阿望是神仙,所以他的主人才會是神仙。
神仙姓甚名誰,是何仙職,旁人一概不知,只曉得他讀了無數好書,寫了一手好字。孩童十歲,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阿望卻逼著花郎讀書習字,稍有不慎便是戒尺臨頭,而挨打的由頭無一不是那個神仙。
神仙三歲通讀百經,你在做什麼?神仙一字冠絕天下,你又在做什麼?
花郎被逼得狠了,便反問他:「他那樣好,最後不也死了?」
神仙是阿望的夢,花郎將其毀了,想來他會拿戒尺打斷他的腿。花郎打算著,如若真要打斷他的腿,他便與阿望拼了。他雖年幼矮小,可阿望亦已年邁遲暮。
好如壯士一去兮不復返,花郎抬首,阿望正看著他,一雙死人的眼。
父親曾說,人死後有無遺憾,可看他的眼睛。倘若叫人看了心安,他已安息,這是祖父。倘若叫人看了害怕,他無安寧,這是阿望。
花郎渾身冒汗,跪在地上一日不起。是夜,他做了第一個大夢。
神仙究竟是個怎樣的神仙,竟會有人將他化為執念,用盡一生去成就他,想來不該只是因他聰明,字寫得好。花郎想多了解神仙一些,阿望卻說他老了,腦子也越發遲鈍,深怕忘了神仙,就將神仙的一顰一笑都藏在了一棵樹里。那棵樹不是什麼好東西,卻十分長命。
花郎翻了無盡的書,將夢裡夢外的藏書皆翻遍了,也尋不到這樣一棵樹。
就如沒人知道神仙如何一樣,也沒人知道阿望活了多久,可花郎卻知道他活了一千歲,因為神仙就死在一千年前。
「阿郎就快知道了。」阿望看著他的模樣,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花郎聽不出話中意味,追問他,「我該知道什麼?又能知道什麼?」
阿望笑著,慢慢抬起樹皮一般的手,捧住了花郎的臉,「阿郎的歸宿。」
阿望從不這樣與他親近,花郎一時不適應,往後一退,留下阿望碰珠觸玉一般小心的手,淡淡道:「世上萬物,終將成一抔黃土。我也不例外。」
窗外有風,卷進來幾片杏花,悠悠揚揚地,越飛越高,就要衝出燕至堂去。
阿望緩緩收攏十指,感知留在他指尖的每一寸溫度,如獲至寶,「阿郎與別人不同。」
花郎望著他,「如何不同?比他聰明?亦或是字寫得比他更好?」
阿望照舊笑著,搖了搖頭,「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更蠢笨的人。」
那個蠢笨的神仙啊,讀盡了天下書,卻未有一刻讀懂人心。
「他為何而死?」一百年來,這是花郎第一次問。
阿望並未說話,轉身去關木窗,杏花沒了依託,沉沉地砸在地上。他說:「因善而死。」
「太傅日復一日叫我同那些惡魄作伴,是不願我步他後塵?」
人魂生七魄,惡魄主邪惡,取魄煉於爐,朝夕相伴,可知天下大惡。
「知惡方可制惡。」阿望一字一句道。
「初識人心之惡,我十分害怕,也曾不再信善。」映著白衣,花郎的嘴唇愈顯蒼白,「只不過,縱然那時感覺如何刻骨,畢竟只是別人的善惡,時間一久便都忘了。」
阿望瞧著他,像瞧一件珍貴易碎的寶貝,越瞧越喜,也越瞧越怕,「我想讓你知道世上的狼心狗肺,卻不想你經歷那些,淡忘時記得去爐中多看幾遍。」
天近夜色,燕至堂只點了一盞木蘭燈,燭光晦暗,花郎轉身拿剪子挑燈芯,正好藏了與她的邂逅和秘密。
他不說話,阿望只當他乏了,故退出去,吩咐人晚膳加份肉。病上這些日,他更瘦了。
阿望踩著杏花路,彎腰駝背地一步一個腳印,屋裡頭緩緩傳來他家阿郎的聲音,「太傅,你我先前是否見過?是很久之前,久到南荒未成國。」
阿望身材高大,玄色朝服蓋在他身上,遠遠瞧去似一座山。他回頭望了眼燕至堂,眼神深不可測,「不曾。」
花郎喜靜,懷德便挖空一座山,造了一座與世隔絕的燕至堂。燕至堂四面環水,需借舟船出入。擇夏提著羊角燈立在河岸,等著阿望出來。他此番回國復命,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依您之計,我講他們引至紫袍玉帶山,土縷得手了。」
像是早已料到,阿望短短地應了一聲,便跨上了小舟。燕至堂外的水是青色的,倒不是水的緣故,只因鑿得是座水晶山。那時懷德問花郎,想在哪裡做書齋,花郎看著書,隨便指了座山。那山在南荒國的最東邊,崖壁陡峭,堅硬無比。人人都愁大刀砸不開荒山,豈想一刀下去,都未使上力氣,那石頭便炸裂開來,露出斑斑綠跡。石頭越鑿越綠,待移平了山,竟挖出許多綠寶石。
合該花郎是天命之子,隨便指的一座山都價值連城。國民們都想為花郎祈福,每人一捧一捧辰水往裡頭蓄,僅僅一夜工夫,山坑成了湖泊,晨光之下,湖中寶石熠熠如綠藻。花郎給湖取名浮萍。
因國民喜歡在浮萍上種花,水總帶著一股香味,讓人聞久了想睡覺,「你說土縷會如何折磨他?是割他的舌頭還是毀他容貌?」
擇夏猶豫著,魚兒躍出水面,驚擾了他手中的燈,「劉宏一直跟著他們,我恐事有變。」
阿望卻不在意,將手伸出船外,任絲滑的水遊走在指間,「我本不願他死在旁人之手,只是想見他落難,嘗一嘗被人踐踏的滋味。」
「你先前說,那日除了那女子,還有一人也入了夢境?」
擇夏回道:「那日的夢很奇怪,異常繁美,夢中婦人都懷了春,要嫁無雙郎君為妻。我守著貓眼橋,只見到了女子,不曾見到入夢的另一人。」
「不過......」擇夏想到了一事,「妙無似與那娘子關係匪淺,入夢的或正是他。」
阿望搖了搖頭,「入夢生死難料,他斷不會冒險。倒是那娘子出我意料,竟能破夢而出,毫髮無損。」
擇夏忽然跪下,一臉沉重道:「都怪我無能,未能攔下她,不然夢境也不會毀,請太傅責罰。」
羊角燈光線柔和,防水極好,卻不宜照明,便是舟上這樣狹小的空間也難有全部光亮,阿望沉浸在黑暗中的半面臉,在孤寂的湖面上漸漸猙獰,「椿總說他是身上有個大洞,秘密講與他最安全不過了,可我知道他就是個大嘴巴。一些秘密放在心裡折磨,放在別處被人知曉又是禍患,如今毀了也好。」
擇夏聽見此語,心中三山四海的酸澀。他陪著阿望在茶樓等了七日,終是等來了那個北海龍子。紈絝吃茶喝酒聽著故事,也不知道聽了多少就昏沉睡去,龍子沒聽到的結局,他聽到了。
奴兮死了,是孝廉設了一個大局,害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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