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之行
在紐約待的兩天,始終覺得怪怪的,刻意和有栖川保持距離,估摸著日本那邊的時間,我一等到差不多夜晚的時候就會迫不及待地給直樹電話,彷彿想證明什麼似的說上一大堆甜言蜜語,你儂我儂,佐證甜蜜依舊。倒弄得他驚詫於我的熱情。
逛街,聊天,包括同桌吃飯,我能避則避。有時,常常自嘲,以前的一夜床伴就算當面撞見也可以當不認識,面色自若,談笑風生,偏偏此刻忌諱到如斯地步,真真可笑。莫非我臉皮薄了?下意識摸摸面孔,不覺笑出聲。
感覺很不好,我靜下心告訴自己,不過是因為密室效應,不過是因為有栖川是我接觸時間最長的同齡人,僅此而已。
恰好兩天後有栖川通知是時候前往費城,抵達那個關於銀行業融資風險交流的論壇組織人員所指定的酒店,大概是因為公事在身,我終於恢復自然,終於可以坦然面對他,幫他核對發言稿,討論問題,漸漸放鬆。
他倒是從始至終並無異議,似乎並沒有發現什麼端倪,對我的態度依然,我暗地裡長長呼氣,幸好,不至於因為自己的奇怪影響別人,影響我們的師生關係。
會議一共邀請數位不同的業內知名人士做相關報告,因為此次是由《金融中介》期刊牽頭,又有沃頓商學院參與,算是針對銀行融資風險的專題探討,所以作為沃頓優秀博士出身又在亞洲第一的東大任職的有栖川會有十幾分鐘時間做一個報告。內容大部分的數據會引用到我此次發表的論文,他事先有徵求我的意見,詢問我是否同意他引用論點。說實話,對此,我由衷感激。
如果換成其他年輕氣盛的學生,可能會以為教授是在剽竊學生成績,其實不然。
雖然論文是以我的名義發表的,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一個像我這樣年紀的學生不可能把論點鑽到那樣深的地步,如果我站上去做相關報告,且不說我沒有組織者發來的邀請函,光是報告後面部分的提問階段我就會被問得體無完膚。他們是專家,可不是我的老師,沒有義務體諒一個剛剛學習金融才兩年的學生的感情。學術欺詐,這個詞,在行家面前是最可恥的。這種很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的風頭,可免則免。
倒是由他做相關報告,事後提起來別人也許會注意到那篇論文,從他的口中引出我是他的學生,即便別人仍然會猜到他在論文中對我的幫助,但至少會認同我的能力,相信在未來的面試里,會幫我加到不少印象分。說到底,他在幫我。
嘆氣,仔細想想,他倒是為我籌謀良多。
有栖川好像預料到我的反應,對我的感激並無意外。只是輕輕撫慰我讓我不用緊張。我為何緊張?我好笑地看他一眼,他隨即明白,撅起明媚笑容,直視我的雙眼,笑問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看見我慌忙的樣子,感慨我讓他沒有當老師的成就感,因為無論他做什麼決定,或者提出任何建議,我都會第一時間理解他的真正用心。
慌亂?我低頭微笑,我時常慌亂,沒有準備充分時,我會慌亂;不知道結果時,我亦會緊張害怕。我不是天才,也不是完人,掌控一切不過是在外人面前苦苦支撐的假象。至少,直樹就看過我害怕、彷徨的樣子。心裡這麼想著。這幾天來的莫名的奇怪情緒,徹底蕩然無存,而心,也完全踏實下來。
輪到有栖川做報告時,我在一旁協助,負責PDF的相關展示。有點奇怪,這種東西自己搞定不就好了嗎?直到,他叫到我的名字,他把我介紹給眾人……
很少看到有栖川正裝,即便在學校,他也算穿著比較隨意的教授,在同學口中,算是象徵日本教育的所謂少壯派教授了。說來好笑,衣著常常能跟思潮等嚴肅問題掛上鉤,就像經濟現象里的口紅效應,呵呵。
鐵灰色的服帖西服,襯托得他格外英挺,褪去往日里的溫和印象,現在的他,侃侃而談,氣場十足,再加上一眾業內權威的反應。看來確實迷人。十幾分鐘的報告就在我的出神狀態很快結束,等到提問階段,我不禁為尖刻十足的問題愕然,更加愕然的是,他可以做到一絲不亂,語速不快不慢含笑回答,即算是面對追問,略微思索之後亦可以找到最符合現實的答案,這才是雄厚專業知識和掌控能力的完美結合吧。
主持人示意最後一個問題,他在聽完問題后,反而含笑看向我,向大家介紹起我,言明報告中採用的數據全部引自我才發表的論文,並且希望最後一個問題由我回答。
我突然反應不過來,看著他對我頷首,機械性地轉過頭看向提問的一位女士,點頭微笑。
那位有些年紀的女士,對我笑笑,重複了一遍問題。
我清清喉嚨,展開笑容,下意識的深深吸氣,盡量不顯得緊張,道:「對於以日本為代表的亞洲,政府在資本市場的控制相對於西方來說,確實比較大,但這並不能說明對於銀行融資的風險就會遠遠小於歐美市場。」
女士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示意我繼續。
我抿抿嘴唇,趁著停頓的幾秒,理理思緒:「實際上,對於銀行而言,針對中小企業的融資風險,亞洲可以說在全球範圍內最小,也可以說最大。特別是它的潛在風險。」
「由於傳統文化的影響,亞洲各國的政治制度論其根本還是相對開明的中央集權,國家對於各個行業的宏觀控制是比較嚴格的。」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我開始按照自己的觀點說下去,「特別是金融,為了規避國際金融市場對於本國金融的衝擊,以日本為代表的亞洲政府對於本國經營性資本項目樹立了種種保護性壁壘。銀行是國家治理和防護的重中之重,日本政府針對銀行為中小型企業融資專門立法,申請融資的企業必須符合的條件在法律中有嚴格限制,同時政府會為企業做擔保,這樣在很大程度上規避了銀行的風險。」
我清清喉嚨,停了停,好像沒什麼反對意見,繼續道:「但是,同樣的措施,同樣的環境,卻造成了日本資本結構的不合理,特別是沒有經歷過國際金融市場衝擊,這就導致日本經濟在泡沫不斷加劇的情況下,國際對沖基金的強制性介入,必將對日本經濟造成嚴重的後果,首當其衝的,就是為日本中小企業提供融資的日本銀行業。」差不多了,再說下去,我估計快頂不住了,「表面看來,有著國家政府保護的日本銀行風險較低,可長期看來,它的潛在風險是最大的。」
大家沒有為難我,我表面謙虛微笑,心裡偷偷抹汗,謝謝各位,謝謝沒有追加問題。因為下一位的報告時間到了,謝天謝地。呼~~
……
論壇結束后的酒會,有栖川把我一一介紹給他熟識的專家,我穿著為這次美國之行剛剛買的黑色小禮服,端著一杯香檳,在有栖川身後亦步亦趨,幸好因為酒會這種社交場所以前也經歷過不少,至少能夠做到不失禮。不過介紹人從以前的老闆變成現在的教授。想想好笑,生活就是這樣,相似的場景,相似的人群,甚至相似的對話,一幕一幕不斷上演。
因為是銀行風險控制討論,多所著名金融學院的教授均有到場,例如Booth,Stern,Jones等等,除此之外,還有金融研究等權威期刊的編輯都有到場,甚至像摩根之類的投行亦有人到場,有栖川人脈廣闊令我乍舌,言談間才知道他曾在知名投行待過好幾年,看來我倒是對自己的教授不甚了解。
正在奇怪會議在費城召開,為什麼沒看見沃頓的教授時,有栖川把我帶到一位女士身前站定。鞠躬致禮后,他笑道:「米勒教授,您風采依舊。」定睛一看,原來是那位向我提問的女教授,她年約五十左右,栗色長發高高盤起,身上一件深紅色貼身禮服,襯得她膚色越發白皙。雖然歲月已經在她臉上留下一些痕迹,但是那些皺紋反而像時光的雕琢刀,一刀一刀雕琢出女人的韻味。不得不說,她非常美麗,區別於漂亮的美麗。
女士笑容爽朗:「有栖川,你永遠帶著東方人的優雅。」
有栖川為我介紹:「米勒教授,曾是我的老師。沃頓商學院風險管理教授。」然後是她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士,「這位是米勒先生。」我同樣鞠躬行禮,「這位是我的學生,相原。」
「你好。」米勒教授含笑地對我打招呼,我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她,這樣的年紀,她卻有著一雙明亮的綠色眼眸。
這就是沃頓的教授嗎?這樣的女性?沃頓的教授?
我暗暗感慨。
有栖川與他們夫妻攀談起來,言談中提及過去的生涯,他們三人滿面笑容,我拿著酒杯,偶爾點頭,只是間或打量米勒教授,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這才是我理想中的女人的人生。
「米勒教授,相原會申請沃頓的學生呢。」有栖川忽然引到我身上。
我對著她頷首微笑,心裡隱隱緊張,風險投資,正好是我的方向呢,「希望有機會可以聆聽米勒教授的教誨。」說完,舉舉手裡的香檳杯。
米勒教授看看有栖川,轉而微笑著看著我說:「相原,你令我印象深刻。」沖我舉杯。
印象深刻?我抿著香檳酒,臉上笑容加深幾分,心裡狂喜不已。
……
之後有栖川的同學聚會,仍然帶我參加,有他幫我引薦,一切非常順利,由此認識很多對我未來大有幫助的人物。包括投行的從業人員,各個商學院的教授,期刊雜誌的編輯,甚至公司高管。沃頓,它所招收的它所教育出的,都是行業的精英份子……
其中,最重要的,摸過於米勒教授,攀談之中,她對我的印象看來不錯,最後示意希望能夠在沃頓看到我。
一切太過順利,我彷彿踩在雲端,坐在回程的飛機上,仍舊茫茫然地偷樂
耳邊傳來有栖川帶笑的聲音,「我說過了,你的起點,想必非常精彩。」側臉,茫然地看著他,他的笑容耀眼到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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