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鞦韆架下

「淳少爺，家主大人還在等您呢。」管家微微彎腰，恭謹地小聲提醒。

有栖川淳收回遠眺的視線，抿抿唇，低頭掃過自己身上穿著的古老狩衣，嘴角揚起一個淡淡的譏諷笑容，緩緩前行在古老的木製迴廊上。

櫻子，本家還是這麼陰森，你那邊，想必陽光明媚，你，還好嗎？

有栖川淳自小就知道自己家是不同的，身邊的長輩永遠以自己的姓氏為傲，隨著時代的不停發展，他們越發沉醉在往日的榮光，絕不肯睜開渾濁的雙眼看看世界。

對於普通人來說，有栖川是一個古老到神秘的姓氏。

族人每每提起藤原之類的公卿家姓氏，言辭中常帶不屑之意。以藤原為代表的五攝姓氏不過是平安之後武家作亂的代表，當年篡奪天皇一脈權力的武家和靠著出賣天皇的大臣形成的所謂的貴族，在有栖川一族看來不過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

從出生開始，有栖川淳就在族人對家族歷史的不停回顧中長大。3000多年的日本歷史，2000多年的有栖川家史，自平安之前就已延續的古老家族，神武天皇的子孫，真正的華族。有栖川淳低垂眼帘，輕輕撫過腕間衣袖。

任時光如何流逝，藏在京都的本家家宅彷彿停頓在時間裂縫裡，絕不肯有絲毫改變，就如同同在一地的天皇行宮，歷千年依然。本家的人，不，應該是頭頂這個姓氏的人，就如同被時間魔咒詛咒一般，躺在這麼一個活化石里，停滯不前。無論千年來已經延續了多少代，每一代都只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有栖川。他們不是不同的人，他們都是穿戴著同樣衣物的抱著同樣觀點的，一個人。

因為平安以來的天皇大權旁落，作為皇族的他們不肯出仕；為著時代不合他們的理念，作為最古老華族的他們不肯像藤原之流一樣從商；如果說天皇一系是民眾心中的神，那麼有栖川，就是神頭頂的古老冠冕。早已退出歷史洪潮的姓氏，卻抱定了傳統這個唯一可以用來誇耀的優點，像衰老的老人一般，不願意痛快地面對轉變。

天皇一系都已經適應歷史轉變，昔日嗤之以鼻的平民女子可以位列皇后之尊，那麼有栖川——這一個早已勢微到只剩下姓氏、宅院和祖業的家族，憑什麼無視流逝的時光？

櫻子，我想起了你的話了呢。可惜，有栖川，永遠只能是有栖川。

每次到本家必須換上的狩衣，烏黑的帽子，紅牆黑頂的家殿，長長的迴廊踩上去咯咯空響，隨處可見的仕女和家臣，你看，櫻子，這裡還是原來的令人窒息的模樣。

雖然是分家的孩子，但因為有栖川家人丁單薄，任家主一職的是有栖川淳的伯父。父親一代不過兄弟二人，世代累積的祖產足以讓寥寥幾家的有栖川家無需為生活奔波，身為近代皇族，與現在同樣有名無實的天皇一樣，家族從事最多的，不過是出席各種皇族活動。

很多年以後，有栖川淳已經很少再回本家，雖然仍舊頂著這個華麗的姓氏，但不過是因為獨子的原因，再加上本身還算出色，家主有栖川良介恩賜似地沒有剝奪他的姓氏。與身旁惶恐不安的父親有栖川圭次不同的是，跪坐在堂下的有栖川淳貌似恭謹，虛掩著唇的袖子下是一抹諷刺的笑容。

櫻子，我現在算是自由了吧？

……

六歲的有栖川淳，是在父親教導下禮儀良好的小小孩童，雖然本家的教導古禮儀的管事非常嚴苛，但當時的淳，是為著自己姓氏異常驕傲著的。一舉一動循規蹈矩，溫和的笑容面具早早在青澀的臉孔上生根，即便是再嚴厲的宮廷教習，也不由得謂之感嘆，只有在千年華族大家的有栖川家才能出現這樣的貴公子，唯一不足的，僅僅在分家的身份。

偶爾聽侍女說起那個叛逃國外的曾經的家主夫人，以及身為長女卻不在日本的某人，還屬稚嫩的有栖川淳常常流露出不屑笑容，令家族蒙羞的人。

直到一個早春的清晨，當他路過迴廊旁的那一片初放的八重櫻……

多年後，每當櫻花盛開的季節，有栖川淳總會不自覺地發獃，思緒漸漸飄回同一個場景，那年的早春，古老的庭院，綻放的櫻花，櫻花□穿十二單盪著鞦韆架的少女。

有栖川櫻子

七歲的女童，如荷塘中小荷尖尖，稚嫩的年紀，明亮的雙眸黑得可以吸進人的靈魂。鞦韆架上輕輕蕩漾，沒有失禮的尖叫，沒有不成體統的放肆歡笑。有的只是如春光明媚的無聲笑容。

「那是前幾日回國的櫻姬。」侍女在身旁輕聲提醒。

有栖川淳緩緩轉過頭，繼續前往修行室，心裡暗自揣摩，看來不是一個沒有教養的女子呢。

出身嵯峨家的政子夫人沒有隨同女兒一起歸來，據說是在國外已遇不測。身為家主的有栖川良介感慨之餘鬆了一口氣，畢竟對於有栖川而言，夫妻不合造成分居終究太失體統。雖然政子夫人只留下一位女兒，但有栖川良介畢竟可以不用顧忌嵯峨家，另行聯姻。不過，身為侯爵的嵯峨家能夠出現像政子夫人這樣一位不顧家族毅然離去的女兒，也算是舊式貴族裡的笑聞。

失去母親的孩子嗎？有栖川淳如此想，嘴角習慣性地含著笑容，眼睛里卻是一片茫然。對於他而言，母親，這個詞，象徵的只是一段關係。即便在自己家，父親與母親不也是冷漠相對，同樣出身華族的母親熱衷與其他貴婦一般遊園賞花，間或能得到皇後殿下的召見，面子上得意洋洋，背地裡卻與親密女伴一起詬病皇后的平民出身和不知禮數。至於父親，家裡的庭院雖然比不上本家的幽深，也不曾小到哪裡去，除去外出訪客的時間，家裡最常看見的是京都出名的藝伎。華族的夫妻，這樣，份屬應當吧。

小小的有栖川淳，因為看不到別人家的不同，覺得這樣再正常不過。

櫻子剛回來的時候，多少人等著看笑話，剛剛一歲就被任性的政子夫人抱著遠走他鄉的公爵家唯一子嗣，在本來就無聊的華族世家婦人眼裡，是難得看到的新鮮事。

可惜，讓大人們失望了，雖然生長在異邦，櫻子確實很少機會學到真正的禮儀，但是那個年紀小小就失去母親的孩子，卻用最快的速度學習各種知識，短短時間，展現在眾人面前的是無可挑剔的儀容。

大家讚嘆不已，甚至連昔日被人稱讚為典範的有栖川淳也為之黯然失色。

可是，有栖川淳卻並不奇怪櫻子的優秀表現。因為無數次，他曾在無意中看到那位高貴的本家櫻姬藏在暗處，偷偷不停練習。

先是無意中看到，被發現，索性跪坐在一旁觀摩，漸漸熟悉后，乾脆出言提示，偌大庭院里僅有的兩個孩童，就這樣慢慢熟悉。

「我一定會學好的。」練習花道失敗幾次的櫻子咬著牙為自己打氣，「絕不能丟了媽媽的臉。」

「媽媽？」有栖川淳小聲重複，媽媽？怎麼可以這樣稱呼母親大人？太失禮了，這樣的稱呼，只能限於平民。

不贊同地看看一旁繼續努力的櫻子，有栖川淳本想一走了之，但是同齡人間的相互吸引，他還是不願意這樣輕易放棄唯一的玩伴，垂下眼眸，掩飾的笑容，自我催眠，櫻姬只是沒有習慣現在的環境，以後就會好的，以後我一定會把她教好的。

……

偶爾，有栖川淳會和櫻子到庭院里走走，在櫻子的要求下，他甚至會幫她推幾把鞦韆。沒人的時候，櫻子會適意地輕笑出聲。

「櫻姬，你為什麼不早點回來呢？如果早點回來，我們可以一起上宮廷課程呢。」輕鬆的氛圍感染了有栖川淳，畢竟年紀太小，他笑著問，有些遺憾。

櫻子嘟著唇，笑容漸漸模糊：「如果不是媽媽去世，我才不會回到這裡！」

有栖川淳心下一緊，不解地問：「為什麼？你明明就是……」

「淳。」櫻子打斷了他，「媽媽以前告訴我的是真的。這裡是什麼地方，」揮揮衣袖，「哭不能肆意的哭泣，笑不能開心的笑，大家臉上都是面具，這裡根本就不是家，這裡不過是一個腐朽的爛殼。」轉過頭，看著身後難得露出驚訝表情的有栖川淳，「我們不過是孩子，已經學會笑容，嘴角上揚就是笑容了么？就是快樂了嗎？那不是啊。」一臉哀傷。

有栖川淳定定地看住她，不知道說什麼好。那不是笑？教習不是這樣教的嗎？含蓄而不失禮節的表達喜悅。

……

私下的茶道練習

「手指要輕柔一點，」有栖川淳耐心地做示範，「你這樣不對。」

櫻子鬱悶地嘆息：「真是麻煩，以後又用不到。」瞟到有栖川淳的目光，舉手投降狀，「好啦好啦，我知道錯了，能不能不要用這樣惡毒的眼光盯著我？我會努力練習的。」

有栖川撫額，櫻姬，你可不可以不要脫口而出類似惡毒這種不能說出口的失禮言辭啊啊啊

「淳，你以後想要做什麼？」櫻子一邊練習一邊問道。

做什麼？有栖川淳不明所以。

「不會是想像叔叔一樣吧？」櫻子轉過臉看他。

父親大人嗎？有栖川淳托著下巴出神，細細回想父親的生活，訪友，跟同一階層的人來往，協助家主大人整理祖輩留下的土地，然後，還有什麼？努力回想，哦，還有跟藝伎來往，和母親大人相敬如冰，維持有栖川家的傳統。想到這裡，他突然感到一陣惡寒，要和父親大人一樣嗎？

「淳~~」櫻子搖他的手臂。

有栖川淳回過神，茫然地問：「櫻姬想要做什麼呢？」

櫻子把頭一仰，得意地說：「我努力讀書，以後去英國劍橋聖三一讀書，我要讀法律系，做一個成功的大律師，就像我教母一樣。」

律師？那是什麼？有栖川淳看看旁邊一臉嚮往的櫻子，有栖川家的女子不是等到十六歲起就會入宮成為內親王殿下的女伴嗎？然後就是聯姻，怎麼可能出國讀書？還當什麼律師？等等，教母是什麼？

「教母是什麼？」有栖川淳暗道千萬不要是那個。

櫻子白了他一眼，道：「我受洗的時候為我作保的人啊，我跟你說哦，她是英國非常有名的律師……」

「受洗？！」有栖川淳「嚯」地站起身，驚聲尖叫，「你瘋了嗎？我們是信奉神道教的啊！如果被伯父大人知道了……」

櫻子打斷他：「我和媽媽是信奉天主教的。」

「政子夫人也？這實在是，太，」有栖川淳震驚得瞪大眼睛，「太荒謬了！！」

櫻子不理會他，表情暗淡下來：「媽媽在天堂還好嗎？」搖搖頭，「她那麼善良，一定會進天堂的。聖母瑪麗亞一定會喜悅她……我好想她。」

……

如果那個能夠到普通學校的是你不是我，如果你不用到華族雲集的學校讀書，如果我們可以一起看看正常人的生活，不，其實你更適合，畢竟，你的媽媽曾經努力給你打開另外一片天空。

櫻子，如果不是因為你是本家子嗣而我是分家子嗣，如果不是你為我力爭，如果不是你教會我什麼是真心的笑容，什麼是肆意的哭泣，什麼是自己，我恐怕現在就如同當年的父親一樣，守著早已爛朽的榮耀，日復一日，提線木偶。

而你，如果你沒有在那裡遇見同是華族的那個人，也許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吧。

有栖川淳凄然苦笑。

櫻子，我也皈依天主教了呢，你，在天堂，還好嗎？——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有栖川的番外沒寫完，因為我會在以後的章節里用他的回憶慢慢補充

這是一個對他影響至深的女子

他的堂姐

話說，他對他堂姐倒是有點奇怪的感情哦呵呵設定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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