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驚變六
也許是太醫用藥及時,我的寒症第二日便有了起色,只是多少還顯得有些虛弱而已。
這一病過後,人倒是沉定了些,也不再胡思亂想。只是心底深處隱隱浮有虛緲卻堅定的感覺,這一切的結局,不會僅僅只是這樣。
幽禁的時光似乎過得特別漫長,漫長得幾乎感覺不到殿中光影的變幻。淺金的日光自稀疏的枝椏間投影在窗棱上,留下一片斑駁繚亂的支離破碎。那空蕩蕩的寂靜,將我整個人包裹其中。我幾乎要這樣沉溺下去,卻不想還有人,在這個時刻踏進這深鎖的宮門。
馨蕊一襲罩著紫灰色浣紗的素色錦衣,幽淡得仿若從陰影中來。她靜靜的立在我面前,從未有過的蒼白面容間泛著淡淡一層不健康的玉青色,沉靜的神情中卻透著哀涼,黯淡的幾乎失盡血色的唇輕輕喚出一聲——「月遙」。
這幾乎不再是我曾經朝夕相伴的那個馨蕊了。我清楚的記得,她最愛的是絳紫品紅這樣華貴端麗的顏色,玉潤的容顏間總是帶有端莊而嫻雅的款款笑意,如三月碧光天影中的杏花,溫柔的沐浴在春風裡。而如今,卻容色慘淡得仿如秋寒深處就要凋盡的白菊,所有的光華只在數日之間覆滅,甚至比我這個禁足的罪妃還要頹敗。這究竟……又是為何?
我顧不上想著許多,趕忙幾步上前去握住她的手,而她的手是那樣的涼,涼得教人生生一個激靈。我心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又急又憐道:「你怎麼……竟憔悴到這般模樣?」
她雙眉微微一動,苦笑道:「我央求了皇上半日,若不是這般模樣,恐怕還見不著你。我想不出究竟能為你做些什麼,只能夠來看看你。」
我心頭一顫,感慨非常,眼下的熙韻宮早已有如冷宮,人人避之不及,卻還有她,這般有心,完全不負昔日的姐妹情意……
還未待我言謝,她面上的笑瞬間黯淡了下去,眼神也悲涼起來。她突地張開雙臂抱住我,撕心泣道:「到今日都沒有他的消息,殿下他……恐怕是回不來了……」
她的身子覆在我肩上不住的顫抖,那壓抑在咽喉深處的嗚咽聲像冬日寒鴉的哀啼,嗚嗚不絕的響在耳畔,一陣一陣的揪著我的心。聽著她這樣的哭泣,我有了一瞬間的恍惚,只覺得我的傷痛,為了靳軒而生出的徹骨的傷痛,竟不如她!她對靳軒的情,恐怕真的比我要深摯上許多。
緩緩的回過神來,我強忍著說不出的哀涼,伸出手來輕輕撫著她的背脊,一時之間,卻說不出半句撫慰的話。
她的哭聲漸漸低靡了下去,又過了一會兒,她終是直起身子,面上尤帶著淚痕,卻已恢復了平靜的神情。她戚然一笑,低聲道:「是我……太過失儀了。」
我掏出絲帕輕輕的將她頰上的淚拭去,打起精神寬慰道:「殿下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你且放心心來好好等著,必會等到他平安歸來的好消息。」說罷,又蹙了蹙眉,輕道:「你還有熙兒,又怎能放任自己這般憔悴下去,你若是病倒了,那熙兒又怎麼辦?他這個年紀,又怎能日日少了娘親的照拂……」
我仍在絮絮言勸,可她卻似乎半句都沒有聽得進去,怔忡了半晌,忽然對我略帶了沙啞沉沉道:「月遙,或許……我不該這樣在你面前提起他的事情。或許……你比我更加傷心……」
心頭一震,手中的動作都頓住了。我矍然聳動,眉目間儘是難言的驚詫,訝然的望向她,頭腦飛速的轉動,想要弄清楚她話中的含義,想起這短短几日我的際遇變幻,像是明白了一點,勉強笑起,道:「馨蕊,你不要聽些人亂嚼舌根。我與雍王……沒有的事……」
她定定的望著我,眉眼間的哀涼卻越來越深。她的唇角彎出一個凄涼的弧度,緩緩打斷我的辯解:「不用再說了,其實……我早就知道。」
看著她平靜的模樣,我只覺自己的面色都冰涼了,無助的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任何話。
她微垂了眼眸,像是漸漸陷入了追憶,只聽她緩緩道:「六年前的五月初八,我倆大婚的那一日,十里紅妝,滿城風光。我曾經以為,那會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日子。我頂著喜帕在新房中等候,滿目都是那喜慶吉祥的大紅顏色,紅得那樣耀眼,讓人心都滾燙得像是要燒起來。我知道宮中的喜宴盛大,那如雲的賓客又怎會輕易放過他,便特意讓麗鵑備上醒酒的茶。可不想,直到更深露重,台上的紅燭都燃去了一半,才聽見一群人將他攙扶進來的聲音。待到人都走空了,他身子一歪倒在榻上不說話,顯見是醉得深了。我想要去扶他,卻被他伸手揭去了我面上的喜帕。雖然是醉得雙眼迷離,可那一瞬,他望著我的眼神卻是那樣的專註而神情。」她的眼神中有一瞬的低迷,似是含著一分朦朧的歡喜,「他從未用過這樣的目光看我,我的心跳得太厲害,半天才想起要起身給他喝一碗醒酒茶,可他卻突然拽住了我的衣袖,用力將我攬在懷裡。」
她說得那樣的細緻,連小小的細節都不肯放過,只教我聽得呼吸有些發緊,像是有千萬隻螞蟻在我心頭烏蒙蒙的亂爬。我皺了皺眉,想要打斷她的話,而正待這時,她忽然抬起頭來看我,雙眼睜得極大,像是在眼眸深處綻開一朵黑而妖冶的花火,一字一頓道:「你可知他抱著我時說了一句什麼?」
我怔怔的搖了搖頭,被她這一時的眼神嚇得有些悚然。只聽她繼續道:「他緊緊的將我摟在懷裡,在我耳邊說:」月遙,別走,你答應過我的呀,白首相依,不離不棄……『「
腦中「嗡」的一聲響,我的心跳、呼吸,通通在這一瞬漏跳了一拍。
想不到竟然……會是這樣!
她一口氣將這些往事說完,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氣。我已經全然愣在當場,痴惘的望著她,胸中蓄起如潮的洶湧——我竟以為……她一直是蒙在鼓裡的,我竟以為……在她平和的面容之後從來都沒有憂傷,我竟以為……自己成全的,是她的幸福和美滿。可是,她一直偽裝得那麼好,教人看不出半分的破綻……
她又苦笑了一下,徐徐道:「是啊,我從那一刻便已知曉,我的夫君,我最愛的那個男子,他的心,竟然是你的!新婚之夜,我在床頭枯坐了一晚,卻怎麼也想不通,命運為何要給我開這樣的玩笑。漸漸的,我知道了為什麼你不能與他在一起。可是我仍是憂心,我不知你對他的情,究竟又有多少?我曾經虛偽的試探過你,若他深愛別的女子,大可以娶回來作為側室,我說自己連一句怨言都不會有。可是那一刻,你知不知道我心底有多緊張,我好害怕,害怕你聽信了我的話,害怕你改變了主意不顧一切的迎向他。月遙,終究是我太自私,我擔心不光沒有他的心,連他的人都要失去……如若我能早一些向你坦誠這一切,或許眼下的結局,便不會是這樣!我竟這般眼睜睜的看著你和他相愛相知卻不相守,眼睜睜的看著他這般痛苦這般失魂落魄!可是老天爺終是要懲罰我了,殿下他……」她無助的睜大了幽空的眼眸,語調愈來愈沉重,說到此處,終於悲痛得說不下去,只頹然泣道:「月遙,我該怎麼辦……」
我定定的聽著,心頭的波濤卻一點一點的平復下來,縱使她為了靳軒的安危憂心到失了方寸,縱使她向我將一切都隱瞞得這樣好,可她依舊無心怨懟,亦沒有憎恨,只是那樣深切的自責和惶恐。馨蕊她——終究是良善的啊!而她這樣全心全意的愛著一個人,又會有什麼錯呢?
我默然,只能張開臂膀,輕輕的將她擁在懷裡。她的身子綿軟無力,依舊隨著哭泣而微微的顫動。我平定下一切的心情,只當作什麼都未曾發生過,攬緊了她,向給她這一刻平和而安定的力量。儘力壓低了語氣柔緩道:「你怎麼那麼傻呢?殿下他文韜武略皆是上乘,你應該相信自己的夫君,他怎會是那麼一個魯莽輕敵、至自身生死如草芥的人?你且寬心,他一定會平安回來的!再說,他又怎麼能捨棄下你和熙兒?而我……我早已是他父皇的女人,這個事實,一生一世都不會改變!」
兩個人就這般相擁而立,在寂靜而幽空的宮殿里。那許多年的歲月糾結,我與她,自相見相識的那一日,便註定了此生的凌亂糾纏。而縱使歲月無心,彼此間的情意卻依舊在這裡,不能不讓人覺得是慶幸。
直到她哭得無力,我才將她扶到了一旁的長榻上坐下。她拭乾了淚,打起精神與我道:「那些事情我藏得太久,藏得不知有多麼難受!如今說盡了,心頭彷彿舒服了些。你放心,我無論如何都會撐到他回來的那一日。可是你呢?皇上雖說罰你禁足,卻始終沒有奪你封號,顯見他對你,依舊是不舍的。月遙,聰穎如你,自是無消我多說的,多少也要振作起來及早謀算才是。」
我無奈一笑,勉強道:「還要謀算什麼呢?縱使機關算盡,結局也不外乎如此。芥蒂已然存下,又怎麼可能恩復往昔。他如此待我,已然是不薄的了!」
馨蕊聽我此言,默默垂下臉唏噓一番。又對坐了半晌,這才起身告辭:「時辰也不早,我也該回皙華宮去。若尋得機會,會再來看你。」
我微微一愣:「怎麼?還要去給德妃請安么?」
她搖了搖頭:「自得了殿下出事的消息,皇上便讓我和熙兒搬入皙華宮了,說是和娘娘也有個照應。但是……」她似有游疑,頓了一頓,才道:「但是,我總覺得不僅僅如此。宮中的侍衛早已加派了人手,京城中的督防也加強了。聽說皇上早已派了親衛,去蜀南將信王召回。宮中……只怕要蘊防著大變了……」
我瞬間明白過來,日日幽居於熙韻宮中,外邊的消息半點透不進來,直到此刻我才知曉,朝局已到了千鈞一髮的境地,所有所有的這一切,都是防備著靜王黨謀反啊……
我猶在出神,馨蕊已經默默的告辭離去。一陣涼風吹動了未合緊的長窗,吹得窗葉間咯吱作響。這才想起抬眼去看窗外,烏雲滾滾積聚,壓得天色漸暗,疾風掃過庭院,高高的捲起無數枯葉,飛舞於天地之間。
一場大變,似乎……正在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