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生死兩茫茫一
消息來得很快,這一日夜半,我睡得並不沉,芳雲輕輕的推醒我,只簡單說了幾個字:「靜王反了。」
我的頭腦其實一直保持著異常的警覺,她的話並沒有激起我太大的反應。我淡淡看她一眼,微微的垂下眼瞼:「知道了,去睡吧。」
遣走了芳雲,我卻再也睡不著了。一個人躺在床榻上靜靜的想著既往的林林總總……靜王的野心,他曾經對我的籠絡,為我的痴迷,他眼神中的桀驁,言語中的不甘……想不到,竟是這樣狂妄而又可悲的結局。只怕此時,最痛心的,還是正德帝,那畢竟,是他親生的兒子,他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兒,為了權力,為了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終是向他伸出的貪慾的手。
我有一點茫然,究竟是什麼讓靜王有著這樣孤注一擲的瘋狂舉動,他……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唯一的可能……我不敢再想,甚至不敢再閉上眼睛。殿外傳來風卷過檐梁的嗚嗚聲,被風吹動的枝椏在窗棱上投下詭異的黑影。可是看著這樣活生生的東西,卻教我安心。
就這樣不眠不休的躺了許久,直到天方發白,才終能合上一會兒眼。也不知睡了多久,迷濛中,忽的聽見一陣沉重而悠遠的聲音,有如滾滾波濤翻騰著襲來,一聲逐過一聲,綿綿不絕於耳。仿若有什麼東西就在身旁重敲,又似乎遙遠的回蕩在空曠的天際,層層將人籠罩在其中,沉厚壓抑得如泣如訴。
心頭莫名一震,我噌的睜開雙眼,鐘聲……宮中只有大喪……才會敲起的鐘聲……
似乎有什麼東西重重的落在了頭頂,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悶響,巨大無邊的恐懼瞬間攫取了整個人,讓我全身的氣血驟然降到冰點,除了那無止境的鐘聲,再沒有其它的知覺。我茫然的睜大了惶恐的雙眼,頭腦開始機械的轉動:或許……是和德殿久病了的徐太妃?她病了那麼久,病得幾乎奄奄一息,聽聞已經七十有二了,那樣的高齡,也算是喜喪吧……
就這般的胡思亂想,心緒卻漸漸沉定了下來。當我又開始嘗試著呼吸,嘗試著感覺到心跳正在一陣一陣加快的時候,殿外突然響起了凌亂而紛雜的腳步聲,沉沉的幾乎要扑打在人的心頭上。我愈加的害怕,恐懼得彷彿是見到了鬼魅,不自覺的半坐起身,無意識的往床的內側躲了躲。
殿門被人一下子打開,烏壓壓一大群宮人內侍魚貫入內,他們……清一色的雪白喪服,在幽沉的宮殿中顯得格外的刺目,個個都木偶般的沉著一張泥塑般的面孔,教我幾乎都要以為是夢寐。為首的赫然是何公公,他垂著臉,始終讓我看不清他面上的容色。我被嚇得更甚,不禁又往裡縮了縮,卻見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床前,用我從未聽見過的蒼老而壓抑的嗓音沉沉慟道:「娘娘,聖上他……於今日未時一刻……龍馭上賓了……」
鋪天蓋地的眩暈如洶湧的潮水席捲而來,瞬間將我吞沒。我晃了晃身子,卻沒能倒下去。頭腦異常的清醒,卻沒有任何的思維。無意識的夾了夾眼,才發覺眼前的一切似乎不是虛幻。我緊緊的咬著牙,不知道該信還是不信。整個人麻木又茫然,沒有任何的反應。
迷濛中似乎有人扶著我起身,為我梳妝綰髮,為我換上一襲皎白如雪的喪服,然後又簇擁著我向外走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紫垣殿,玄龍榻,那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場景悉數映入我眼帘。
殿中的空氣有些污濁,鬧哄哄的一片,似乎有無數人影在晃動,我卻辨不出來他們的面孔。床榻上那麼安靜的躺著一個人,那人從頭到腳覆著一層明黃的綢單,呆板得幾乎沒有生氣。我木然的在床頭坐下,緩緩的伸出手去揭開綢單一角。那是一張熟悉的面容,有著異乎尋常的平靜和安詳,他輕輕的合著眼,彷彿是剛剛忙碌完忍不住疲倦而沉沉睡去。他確實是瘦了許多,顴邊清晰可見凹陷,眉宇間還隱隱罩著一層青灰,看上去是那麼的憔悴。也許,他真正是累了……
一旁的哀嚎聲震天,那些身份迥異的妃嬪個個哭得撕心裂肺,連不少跪著的老臣都在默默垂淚。在這樣哀絕的氛圍中,我卻始終掉不下一滴淚,眼眶像是乾涸到徹底,像是大旱時節被烈日晒乾的土地,焦灼到開裂。
此刻,腦海中止不住翩翻的,是那些與他的往昔,錯亂而零散,遙遠到不可觸及,卻比眼前的此情此景要顯得可親。
初見的雪夜,他喊住我,眉眼間是細緻而好看的紋理,溫言相詢道:「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宮的?」在他的身後那黑絲絨一般天幕上,是綻放得絢爛到極致的煙花,那樣奢華而艷麗的背景,映襯著我和他的第一場相遇。
紛繁的花雨中,他為我摘下枝頭的風箏,語氣輕柔,溫然低回,猶如清泉入心:「為什麼朕每次見你,都能見如斯美景?」
小小的紫玉殿中,他乍然出現,仿若無意般問道:「為奴為婢?你就不願為妃嗎?……」
皙華宮的芳祺殿里,烏壓壓的跪了一大片向他請安的人,他卻牢牢的扶住我,稍稍壓了聲音溫和問道:「今個兒做錯了什麼?怎麼惹得主子生氣了?」
他緩緩合上雙目,幽然似是自語:「你總是這般清淡冷寂的樣子,月兒,朕只盼有一日能夠真正溫暖你心……」
幽深的寢殿中,他像一輪暖陽溫暖著我的心。他的聲音彷彿從極其深邃的遠方飄來:「這顏色,叫茜素紅,你喜歡么?」
那如銀的月光下,他將我的手握在掌心,溫醇的聲音款款,在我面前輕道:「朕餘生所願,終不復卿而已。」
他神情疲倦,聲音卻溫沉如水:「朕今日真的累了,可這幾日未見,卻不知有多記掛你。」
他將一支金玉羊毫交於我手上,一筆一劃與我攜手並書:「但願同展鴛鴦錦,挽住時光不許動。」
他紋龍廣袖下的手緊緊握住我的,用無比堅決的語氣沉沉道:「朕已決定,自此之後,永不再加設御嬪。」
當得知我有了身孕,他是那麼的歡喜,歡喜得眼角的笑紋都深刻了少許。他握住我手鄭重言道:「月兒,謝謝你……」
他探身過來將我拉近懷裡,像是撫慰一般的輕拍著我的肩頭,在我耳畔低喃:「傻丫頭,這是置的什麼氣……」
……
我再也回想不下去,胸口像有什麼東西愈積愈重,沉悶到幾乎要讓我喘不上氣。我怎麼能夠相信,這世上曾經最憐我惜我愛我寵我的那一個人……竟然就這樣,舍我而去了……
心,好痛,像被一雙大手,擰爛,壓碎,一遍又一遍,直到血肉全無。
身邊上來一個人,沉著嗓音低低向我稟道:「靜王起兵叛亂,聖上聖明獨斷,早有布署防範。今日丑時已將數名黨首緝拿查抄。靜王已賜自裁,臨行前皇上去見過一面。回來后便發了病……」
我似乎半點都沒聽進去,只獃獃地坐著,這一切的一切,與我,又有什麼干係……
又一個人影欺近,我下意識的抬眼去看,德妃的面容慘白如鬼魅,她死死的盯牢我,嗓音干啞得像是鬆了弦的琴音:「你怎麼還有臉坐在這裡?你害死了我的孩兒還不夠,竟然連聖上都不放過?」她的胸口愈加的起伏不定,聲音也激亢起來,撕聲道:「他這般的愛重你,若不是你枉負了他,又怎會變成這樣……」
我木然的睜著眼望向她,卻說不出一句辯解的話。不知是誰,低聲下了一個指令,一群宮人上來,半扶半勸的將德妃攙了下去。
迷濛中又一個人上來,輕聲勸慰道:「還請娘娘節哀,萬不可想到旁路上去。聖上累年操勞,早已損了臟腑心脈。這一去確是突然,也是連日用心過度所致……」
連日用心過度?他這樣安撫的話語洗脫不了我的罪名。短短几日之間,寄予厚望的皇子不知所蹤,心愛女子隱瞞多年的背叛,親生骨肉不顧一切的謀逆,一件件,一樁樁,接二連三的蠶噬著他全部的心血。油盡燈枯,大廈終傾,誰說我不是推波助瀾的那一個?
身邊似乎還有人在喋喋不休。這一切的一切我都再也聽不進頭腦里去。胸口那淤積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一股腥熱的東西迅速的湧上喉頭,我再也抑制不住,終是張口一下傾吐而出。那大把大把的血紅直直的撲向面前的白綾,落下片片悚目而血腥的殷紅。
所有人像是被這一幕駭住,一下子靜寂全場。須臾,終於有人手忙腳亂的撲上來,為我把脈,為我撫背,為我拭去衣裙上的血跡。我愣愣的看著那一片散開的紅斑,卻似乎看到的無數妖冶的桃花飛舞在天際。
彷彿那一個安好的午後,我靜靜翻著書卷,幾瓣粉色的桃花被微風吹起,落在面前的書頁間,我信手拂去,卻聽他悠悠嘆息:「陽春三月,應是江南桃花開得最盛的時節。月兒,再等兩年,等朕能將這一身擔子真正放下的時候,便陪著你去泛舟江南、看盡煙花,做這塵世中的一對逍遙夫妻,可好?」
我輕輕的伏向他的懷裡,緊貼著他胸膛去聽那沉沉的心跳,心頭浮出的,是那樣強烈而盛大的歡喜。他許我的,是這世上美麗到極致的前景。擁有那樣妥帖而平和的幸福,那樣恣意而快活的歲月,那正是我費盡平生耗其所有想要得到的一切。更何況,還有他,願意與我,在這塵世中攜手成雙,那是否能算上是真正的不負此生呢……
我赫然發覺,原來我對他,終究是許過真心的啊!在那些婉轉承歡的歲月里,在那些凝神相看的眼眸中,誰說又從沒有過一個真正的「情」字?可是事到如今,這滿心滿肺的真心實意,又要怎樣,才能教他知曉?
心海中滿是荒蕪,彷彿是年幼時看過的一場戲,唱到遊園驚夢一闋,杜麗娘容色姣好,妝飾精緻妍麗,可那眼角眉梢卻是數不盡的鬱鬱寡歡,她咿咿呀呀唱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那一刻,那樣強烈的寂寥,生生的闖入我年少的心,兜頭兜腦的將整個人籠在一片無盡而哀涼的荼靡里。
開到荼靡花事了。一切,也許就這樣,頹敗到了極致。
我只覺自己剩下的那些時光,那大把大把殘存的歲月和生命,縱使還有春繁似錦,花開如潮,縱使還有再多的盛大與美好,於我而言,統統的,唯有寂寥而已。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此生,若再沒有了他,又有何,足以痴戀?
終於有淚,大顆的滴下,滾燙的落在我冰涼的面頰上。那曾經因為一滴淚觸發的失望和決絕,那因為一滴淚滋生的愧疚和虧欠,到此,究竟算不算是一個了結?我此生欠他的眼淚,究竟,還要用什麼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