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瑟瑟
她做了個悠長的夢,被一群面容模糊的人團團圍在中間。他們在笑,溫和地看著她,她卻感到害怕。胸中好似有一團火在燒,她不知道為什麼,只是感到不安,想要躲起來,不讓他們再用那溫柔得溺死人的笑容看她。她瑟縮著後退,他們卻擁上前來,拉住她的手,不讓她逃開。她絞盡腦汁想著辦法,卻見那群人臉色一變,嚎叫著撲上前來,鷹般尖銳的爪子往她身上撓去。
「你這個禍國殃民的罪人!」
「你身份不明!你血統不正!」
「你不該活著!你怎麼可以活著!」
她掙扎著醒過來,汗透衣背。想睜眼,眼皮卻逾千斤重,想叫,嗓子里卻好像依舊有那團火燒著,發不出聲音,想抬胳膊,卻發現自己被綁住了。她不知身在何處,周身火辣辣地疼,卻又有一絲詭異的清涼。
她平穩呼吸,不敢聲張,五感越發敏銳。她聞到鼻端暖烘烘的沉鬱香氣,聽到風吹打窗欞的聲音,嘗到舌尖還殘留的苦澀味。
她聽見略顯沉重的腳步聲踏在磚上的聲音,彷彿帶了雪,咯嘰咯嘰的,越來越近,帶著一股冷氣推開了門扇。
「世子,葯熬好了。」這是一個聽上去年紀有些大的女人,語調平板,操著一股正宗的官話。
屋裡便有個男孩說:「放桌上涼著吧。」
她嚇了一跳。本以為屋裡就她一個,突聞男孩聲音,心裡直打鼓,越發不敢動彈。她自醒來並未發覺有人靠近,可見他在這裡有一會兒了。他是誰?她因為疼痛有些混沌的腦中驀地蹦出那雙乾淨澄澈的眼眸。
「世子,我聽德生說了您的打算,老奴僭越,必須說一句,這不合規矩。」女人有點猶豫。
「嬤嬤,你也瞧見了,放著她不管,她必然活不過這幾天。」男孩乾脆地說道,嗓音清脆動聽。
那被稱為「嬤嬤」的女人更猶豫了:「是可憐,小小孩子被打成這樣,造的什麼孽啊,唉!可她來歷不明,又無法簽身契,入了府後萬一有什麼麻煩……」
嗒、嗒、嗒,伴隨著有節奏的敲擊聲,男孩打斷了嬤嬤的話:「父親母親那邊我去說一聲,她年紀還小,相信有嬤嬤看著教著,差不到哪去。」
那「嬤嬤」沒再說話,不多會兒,她感覺被人託了起來,靠在了哪裡。牙關不知道被什麼撬開,溫熱的湯汁順著喉嚨輾轉下去。有點苦,但是還好,比她吃過的多數東西都好一些。嗓子彷彿隨著這溫熱的湯汁潤開了,但她覺得還是不要出聲的好。
她又被扶著躺下,拉扯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聽不見。雖然心裡明白了這兩人救了自己,但她聽著這兩人「世子」「嬤嬤」地喊,腦子裡儘是那些拿鞭子抽過她的世家公子。不知這兩人救她是為了什麼,便依舊不動聲色地裝死。
「醒了吧?」清脆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微微笑意,聽起來很是和善,好像不似她從前見過的那些鼻孔朝天的小公子。
她裝死被戳穿,全無尷尬,努力擠了個自覺很友好的笑臉,也不管對方能不能看到。男孩繼續說道:「剛才出去的周嬤嬤是我的奶嬤嬤,適才她給你傷處上了葯。你的手腳都斷了,怕你睡夢中亂動,就把你先綁了起來。等你養好了傷,或是投親,或是找人,便跟她說一聲。若是無處可去,便留在府里跟她學規矩吧。」
「我一定好好跟著嬤嬤學規矩。」她想了想,啞著嗓子應了一聲。等了等,又努力扯了個笑:「謝謝世子。」
彷彿有微風吹過,她的額頭被輕輕撫了撫,鼻尖熏香味道突然濃郁,她禁不住抖了抖。
「可有名字?」
「沒有。」
又是嗒、嗒、嗒的敲擊聲。大抵是藥效上來,她身上不覺得那麼疼了,腦子也有些昏昏沉沉的,這敲擊聲極有節奏,哄得人昏昏欲睡。她正欲放縱自己睡去,卻又聽那世子老氣橫秋地道:「入府雖不太容易,但我既遇到你,便不能放著你不管。雖你如今零落成泥,但望你拋下以往,跟著嬤嬤好好學,日後能夠品性潔凈,琬琰為心。不如就叫你琬琰吧。」
她「嗯」了一聲,跟洶湧而來的睡意做著抗爭,努力分辨他的話。頓了一會兒,那世子又道:「不好,這名兒太過招眼。聽聞異域有各色寶石美玉,有名為『瑟瑟』,不若就叫瑟瑟吧,也很上口。」
困意襲來,他說什麼她無有不應,卻聽不明白他在講什麼了。又「嗯」了兩聲,實在抵不住,她沉沉地睡了過去。夢中,總有那麼一雙星眸溫和地將她望著,只可惜她每次要去探尋那張面容,總是會被扯開。
這樣醒醒睡睡一個來月,能睜眼伸腿下地后,被賜名「瑟瑟」的小乞兒終於見到了周嬤嬤真容。
周嬤嬤有一張四四方方的臉,她那不苟言笑的神情瑟瑟在許多送靈儀仗的隊伍里見過。不同的是,周嬤嬤臉上還有一股神氣,看人的時候矜持又高傲,姿態卻很謙卑,這是瑟瑟從沒見過的。
因著瑟瑟被打斷的手腳還沒好利索,只能坐著聽周嬤嬤教規矩。她知道若沒周嬤嬤與世子,便不可能再好好地坐在這裡,更別提有床睡、有飯吃、有葯喝了。因此,即便周嬤嬤看起來不好親近,看她的眼神也充滿嫌棄,她卻仿若不懂,只乖巧地坐著,恭敬地聽她講府里的規矩。
周嬤嬤講了一個半時辰,小半壺茶水下肚,看瑟瑟依舊規規矩矩坐著,也有些意外。她看著瑟瑟年幼,又是在外面野著長大的,本以為要狠下一番功夫才能調教得聽話。她心裡詫異,面上卻不顯,撿著剛才講到的地方問了幾個問題,瑟瑟也都答得中規中矩,顯見得是聽進去了,不由有些滿意,卻不表現出來。作為世子的奶嬤嬤,能抽出兩個時辰來已是不容易,自然不願浪費時間在不受教的人身上。
送走了周嬤嬤,瑟瑟又爬回床上。大夫說她的手腳被打斷,不能多動,得好好將養著才有望恢復。周嬤嬤也強調過,府里不能留手腳殘缺的丫鬟婆子,想要留下就得乖乖躺著。因此不管瑟瑟有多想出屋看看也忍了。
瑟瑟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回憶著剛才周嬤嬤講的內容。她對於周嬤嬤說到的很多地方都不太理解,只能囫圇吞棗先記住,回頭再細細琢磨。正想得入神,眼光瞥見一個沒留頭的小丫鬟在門口探頭探腦,不由開心地道:「二丫,周嬤嬤走了,快些進來陪我玩會。」
周嬤嬤平日里在內院,這一個多月照顧瑟瑟的任務就交給了二丫。二丫與她差不多大,小的時候一家子都從外頭買進府,現在做個洒掃的小丫頭。二丫的娘做得一手好菜,又通些粗淺的藥理,被安置在老太太的小廚房裡,她爹做了馬夫,哥哥已經成了親,留在莊子上,一家子清閑有餘,油水不足,好在都是踏實的人,本本分分的也沒出過岔子。
二丫年幼活潑,看著跟自己差不多的小姑娘被打成那個樣子,直駭得說不出話來,自覺擔起了姐姐的責任,將瑟瑟的傷掛在心上,熬藥端飯不說,還經常在不當值的時候過來瞧她,給瑟瑟解悶。瑟瑟則從市井長大,極會看人眼色,自有一套生存道理,把二丫也哄得開開心心,兩人很快就成了小姐妹。
「二丫,你來得正好,周嬤嬤講了好多,有許多地方我不明白的,你正好給我講講。」瑟瑟躺在床上笑盈盈地說。
二丫上前看了看瑟瑟的臉色,見她神采奕奕,便給她掩了掩被角,才找了個地方坐了,跟瑟瑟聊起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