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曾怨過
病癒以後,我著實過了幾天閑散的日子,大到公文小至點妝清漣事事幫襯,我雖心中有愧,但也免不了生出些逍遙快活之感。
只是今日她無端端有些心神不寧,我問,她卻是遮遮掩掩磕磕絆絆。
雖然知曉定是有事瞞著我,可究竟何事,我卻毫無頭緒。
直至小妖傳道有位奇怪的魔使請求覲見,清漣臉色一變,將那通傳的轟了出去,我這才明了,怕是和鏡玄有關。
「妖是妖魔是魔,如今魔界出事與妖族何干?而且都說了這使者奇怪的很,不見也罷。」
「你怎知魔界出事?到底是怎麼了?」我眉頭一緊,只覺著心跳得厲害。
清漣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我又急忙去遣魔使,誰知話音未落,一塊兒披著黑斗篷的煤球就滾到了腳底下。
精怪們橫七豎八追到門外,見我在屋裡,一時間面面相覷。
我忽然想起清漣曾言辭懇切,希望最起碼放一隊正經八百的兵在殿里。
彼時我十分神氣炫耀道:「尋常鬼神見了我這缺胳膊少腿的歪瓜裂棗,抑或尖牙兔子會走的蛙,別說心生歹念,怕是看上一眼都要被嚇回去。」
於是如今輕輕踢了踢灰撲撲的煤球,眼見著它化作一縷黑煙,漸漸探出了一個腦袋,兩條胳膊,心中落下兩行清淚:流年不利...流年不利...
再說那兩條胳膊纖細細,剛生出手來便緊緊抱住我大腿,在滾滾黑煙中哭喊:
「小的就是不活了也要把魔主的令傳到,聖主救命...救命...」
啊,這就是那位魔使了吧,怎麼說呢,原來鏡玄身邊的歪瓜裂棗比我的歪瓜裂棗還要更奇特一些...真真是一言難盡…
我強忍著甩開它或是一腳踹過去的衝動,端著聲音問:「請問,究竟是什麼事呢?」
鏡玄向來是想來便來了,妖族敞開大門歡迎著,如此鄭重其事派來使者,若非茲事體大,就是深陷囫圇,不易脫身。
果不其然,只聽那煤球斷續哭道:「天界陳兵九幽..污衊我魔族扣押…神仙…還..使其墮入...魔道..主上儘力周旋...命我速來..回稟聖主…」
清漣驟然撲過來:「你可知領兵的是哪位將軍?」
小煤球終是沒能化作人形,來不及再多說一句,便隨著煙霧散盡了,地上只留薄薄一層塵屑,和一小隻散著光的箭頭。
想來它早就中了天界的箭,能撐著來報信,憑的不過一絲執念...
我深深看了清漣一眼,隨後心急如焚朝魔界飛去。
自簿天從虛空離開,已經整整過去七千年,終於還是被天庭覺察。
只是此番牽連到魔界,想保住簿天,又不能讓魔界承了罪責,倒是猶如負販經商,十分棘手了。
未及九幽,遠遠便見天邊金鱗閃成一片海,旌旗招展,為首的大將銀甲泛著凜冽寒光,眼生的緊。
我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
還好不是他。
鏡玄迎著走了幾步,將我環過來,開口第一句竟是問我:「悅漓可是告知了元君簿天之事?」
「我瘋了不成?」
「那怎麼會...偏偏在這幾日...」他眉眼鎖在一起,我輕聲安慰道:「許是湊了巧...」
不知是在對他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頭頂上的大將咳了兩聲,莫名直愣愣瞅著我,在我都要以為他患了眼疾時,才軟惜嬌羞道了聲「將軍」。
這下不光是我,連帶著他身後的天兵都抖了三抖。
不過好在我依稀有了些印象,不知是哪兒的戰役來著,我受了些皮肉苦,隨手喚了身旁的人幫我拿葯。
想必是傷重了,我化了本相,倒是讓他瞧見,那時他便也是這樣,含羞帶怯將我望著。
為了封他的嘴,我好像隨意給他升了個小官兒,沒想到今日竟成了一員大將,真是慚愧慚愧。
不過既然都是熟人,那就好說多了,於是我十分欣慰,商量道:「其實吧,這事都是誤會,簿天君上呢,也是身體康健的很。」
簿天混在一群妖魔鬼怪里,配合地點了點頭,看來恢復的很是不錯。
老熟人也非常上道,可以說是孺子可教,和藹可親地說:「那請簿天君上隨我們回天庭復命便可。」
如今這困局在三言兩語間便解決了,是我沒有料到的。
如此看來,人情世故真是重要的緊,有事沒事多交朋友,肯定是沒有壞處的。
我默默記下。
不過簿天似乎不大想走,他之所以離開,便是對那地方抱了敵意,只是如今畢竟沒有萬全之策,只好先委屈他先將就一下。
我悄然無聲收緊了拳頭,心想若是簿天實在不願也就罷了,不過是拼上一拼,我已再不願失去任何一個人了。
他卻抬眸對著天的一角,目光投得很遠:「我想再跟師姐道個別,有勞各位神官了…」
我總覺著有些怪異,卻想不上哪裡不對,順著他的眼神望過去,似乎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及我細想,眼前乍然一道疾光閃過。
是刀鋒沒入骨血的聲音。
誰的悶哼,低低在耳邊響起。
我恍然想到,簿天真的是不怎麼喚我師姐的,也絕對,不會說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話...
只是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漫天的箭流星般落下來,不偏不倚,在我眼前歸於沉寂。
怎麼能這麼快
怎麼能這麼快
我還沒來得及,再跟他說上一句話。
我真的好久,好久不曾跟他好好說過話了…
低垂的手緊攥住我的袖子,唇瓣微啟,我使勁瞪大眼睛去瞧,發現他反反覆復,不過念一句話而已:
他說,
我從未怨過你。
我從未怨過你。
我從未怨過你。
我從未怨過你。
我從未...
那雙手,終究還是從我掌心垂了下去。
眼眶被撐得生疼,可我不敢閡上,我總想著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好把這張臉,每一道起伏,每一條溝壑,全部死死印刻在心上。
這偌大的天地間,總得有一個人記著,他曾這樣一團火般的,熱烈的,活過一回。
「悅漓,是我錯了,我以為他已經清醒了。」
「將軍,把結界去了吧,尊上他...受傷了。」
緩緩起身,鏡玄來扶,我側身躲過,澀澀道:「讓我靜一靜。」
鏡玄頷首,同幾位大君退下了。
「尊上他...」
我扶起沉熠,那匕首還明晃晃插在胸口上,看著很是驚悚,大將往前湊了湊,不知從何下手,一臉茫然。
「罷了,即是妖族犯的錯,我便擔下了。月半往後,差人來接就是。」
「如此,勞煩將軍費心。」
其實,我早已不是什麼將軍了。
哪有武將,眼睜睜看著至親一個一個離去,卻無能為力,手足無措。
晃眼的金光終是褪去了,九幽依舊空靈深寂,那片靜將所有記憶盡數淹沒。
斗轉星移,潮起潮落,誰睡在這裡,只我一個人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