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你還在嗎
天劫的那片竹林被施了障眼法,我尋了好久才找到散落在地的山茶挽月,將它小心收在手裡。
簪子裂了幾段,像是被誰用內力震出來的,銀鈴也碎了,這樣強的修為,許是天帝伯伯吧。
這山茶挽月想來也是可憐,壞過許多次了,也不知能不能補好。
肩膀上的傷疤還在隱隱作痛,我原以為它已經好全了,卻沒想到一痛便是深入骨髓血肉,遍布四肢百骸。
我從前總覺得自己無堅不摧,現在想來原你才是最厲害的。我怕苦,卻也能喂你吃藥,怕疼,卻也能為你受傷。
氣息涌動,周身螢火忽地燒了起來,想來西山地界已經被下了陣法,如今擅自闖進來,怕是這陣要將我趕出去了。
屏氣凝神間,手中的簪子,一顆銀鈴驟然響了起來。
空洞的山澗里,沒有蟲鳥,沒有蟬鳴,只有銀色的鈴鐺,像雨點落在青石板上,叮—叮—
斷斷續續,又清清楚楚地砸在我耳邊。
沉熠...是你嗎沉熠...
你沒走對不對,你在哪兒,你究竟在哪??
你看到沒有,我回來了,我來找你了,你別怪我,出來見見我好不好,求你了,出來看看我...
我好想你...
竹葉簌簌,只有一團團磷火浮著,沒有他。明明銀鈴響了,卻仍舊見不到他。
你定是在怪我不守承諾對不對…
沉熠,你別急,待我了結了這些俗務,立即便去尋你。
我抹了把臉,抬袖收了磷火。
山茶挽月靜悄悄躺在手心裡,好像剛剛不過是我的錯覺。
我知道,不是錯覺,他一定就在我身旁,陪著我,看著我。
時隔萬年,終於再一次來到虛空。
那片天,綠油油的草地,雷打不動的茅草屋,什麼都沒有變過。
我跪了半日,為朝暮,也為簿天,我們的家,現在只有我一個回來了。
師祖不見我,只差小侍說天帝陛下已經離開了。
規規矩矩磕了個頭,我起身離開時,聽見師祖嘆息道: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一切法相本為緣生,緣生之法,當體即空。
緣來緣去,無欲求,一場空。
空靈的聲音從山洞裡傳出來。
我向來愚鈍,佛法從來都是一知半解,而今,卻居然通透起來。
然而師祖亦說過,若欲無境,當忘其心,心忘即境空,境空即心滅。
我忘不掉,放不下,終究做不了大徹大悟的神仙。
飛到九重天時,竹遠在南天門排兵布將,見到我的身影,面色一變,看不出驚訝還是警惕。
他擋在牌樓前,曾跟我同生共死的天兵天將果然也一臉防備盯著我。
我竟不知道,原來神不知鬼不覺間天界文武兩道如今儘是被他握在手心裡。
我眯著眼對他笑了一下:「你這是做什麼?我前腳為你天界鞠躬盡瘁,你後腳就要過河拆橋?」
竹遠伸手攔下我:「你都記起來了。」
他知道了..還真是快..
看來妖族如今也不太平,怕是混進來什麼髒東西,要好好肅清整頓才是。
我眨了眨眼,裝作若無其事道:
「你若是怕我尋仇,大可不必。
我近來過得不錯,也深知你們是為我好,從前到底是我年幼輕生,從今往後只想隨天帝伯伯好好過日子,不再亂想了。」
見他面露疑色,我又補充:
「但你們對我動手這事兒,我定不會輕易饒過。想來這是老頭兒的主意,今日我便是要來找他算帳的。
你這也要攔我?」
竹遠終於收了手,那些天兵也散開來一條路。
眼神掃過去,他們皆俯首低頭,不知是愧對於我還是在逃避什麼。
我十分憂愁,如今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更重要的是,他像是蓄謀已久,一步一步殫精竭慮,他究竟為了什麼,想做什麼,背後還有什麼人,我一概不知。
對上他,很難說有幾分勝算。
而今他倒是像天界的掌權者,大權獨攬,可天帝伯伯到底出了什麼事,原來的他是斷不會讓天庭權位大變成這等模樣的。
帶路的小仙娥告訴我,天帝伯伯不再凌霄寶殿,而是在金閥彌羅宮裡,他許久不曾去過朝堂了。
彌羅宮裡很靜,靜到連酒壺與玉杯碰撞的聲音都聽得清楚。
門外立了兩排仙侍,有的已經打起了瞌睡,只有最前面那個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端著糕點,似是想敲門,卻又不敢上前。
小仙娥通報了一聲,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轉頭就要走開。
「...鶴白,你...不必再躲了...」
好久不見了,鶴白...
那襲白衣晃了晃,頓住了身子。
他緩緩走到我面前,將托盤放在一旁,然後跪在地上,低聲道:
「鶴白愧對尊上,未能謹遵尊上囑咐,甚至害主君以身犯險,請主君責罰。」
沉熠不在的這些年,他長得很好,安穩了許多,沉熠,定會十分欣慰吧。
我將他扶起來,輕聲安撫:
「我從未怪過你,是你在所有人騙我瞞我的時候,站在我和他一路,你是真心為他好,為我們好,我都知曉的。」
鶴白靜靜聽我說完,鬆了口氣,立馬捉住我的手腕,話簍子一股腦兒倒出來:
「不管怎麼說悅漓你能想起來真是太好了,陛下如今萎靡不振整個天庭都被那個心懷不軌的竹遠占著,你來了我也算是有了個奔頭,…」
我扭了扭手,沒能抽出來。
主僕倆一個癖好,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果真話不能說太滿,這些年他還真是一點兒沒變過…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如今最緊要的還是要去看看天帝伯伯。」
「是,是,」他把糕點茶水全塞進我手裡:「陛下幾天未曾進食,送進去的都被砸了出來,既然你來了,就交由你了。」
我擦了擦額角的汗,在一群小廝仙娥的注視下,一手端著托盤,一手推開了宮門。
剛邁過門檻,沉重的殿門悠悠合上了。
大殿里黑漆漆的,紙窗戶里透了几絲光,昏昏沉沉。
不小心踢到倒在地上的杯盞,發出一串聲響。
天帝伯伯端坐在桌案前,續了酒,微微抬了抬眼:
「你去過西山了,悅漓。」
他看起來依舊那般出塵,那般高高在上,眼神卻失去了以往的神采,下巴也冒出來青青的胡茬。
他說,悅漓,沉熠,晏笙,我終究還是對不住你們。
這一生,我做錯的事,太多了,實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