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金蟬脫殼

第232章 金蟬脫殼

眾人謹默不言,柯文熙斟酌片刻,「林宮主,真是尉遲將軍的信?」

林雪崚取出書信,是一張揉成小團的羊皮,「我與尉遲將軍交道不深,但我知道他喜愛漢人詩詞,這封信墨跡輕快,寫得倉促,可措辭合宜,書法清晰,其他的月鶻軍將少有這樣的漢文造詣,落款末筆拉長,和他以前給凜王的簽函一致,『至親重逢之幸』這句,也象他的性情。」

眾人細看羊皮上的字,柯文熙仍是審慎:「尉遲陽已經回歸月鶻,用意難測,他在晢曄手下,即使有心救援也困難重重,興許還會被利用,盧子關可能是陷阱。」

林雪崚捏緊青閣牌墜,「尉遲陽想保全師兄,更想保全月鶻族人,他不願兩敗俱傷,所以選擇盧子關那樣一個三不靠的隘口,以免啟明軍危及烏石城。他若真的冒險相助,我怎能漠然無應?柯左使,我相信他,也明白你的顧慮,啟明軍不能輕舉妄動,此行不是拼爭,而是妥協,盧子關我一個人去。」

不等眾人質疑,她已摘下劍和指環交給雷鈞,「又要勞煩你暫時保管,還是那句話,萬一需要保管更久,就把它們還給我師父。這些年來,順我的願也好,逆我的願也好,萬事皆是『大局』二字,唯獨這一回,無論如何,我必須遵循本心,請諸位容我自私一次!」退後一步,抱拳躬身。

眾人看她神色,都知她橫心鐵意,志不可阻。

人群後傳來一個沉啞的嗓音:「過了這些年,還說這些話,隨隨便便就還劍離去,當我們是什麼?」

質問者是東欒漸,他在麥田山受傷頗重,中氣不足,這話卻威嚴依舊,入骨三分。

林雪崚肅然凝視,「東壇主,師兄是我的至親,你們也是,正因為大夥的安危同樣重要,我才必須獨行!」

雷鈞將劍和指環還給她,「葉桻不僅是你師兄,也是我們的兄弟,是為大盛搏命的好漢,『情義』二字你不能獨佔,得給我們留些!」

衛瀛上前,「林宮主,這些年大夥沒少抱怨你,可你真當我們沒心肝?上次你獨自去牯犢水城,我們哪個不是等得油煎火熬?」

馮雨堂一邊剝核桃一邊附和,「嗯,比跟著女人更糗的,是讓女人自個兒冒險,老爺們兒袖手旁觀。」

余者七嘴八舌,紛紛贊同。

柯文熙聳眉而嘆,笑望雪崚,「統領者,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林宮主,也許你還在忐忑不安,力求親而譽之,依我看,你早已是不知有之。啟明軍既然追隨你到今天,那就一隨到底,同憂同行,不問因果,不計始終!」

林雪崚環視眾人,承擔重任以來自疑自責,如履薄冰,一場場血火淬鍊,一度度生離死別,無窮無盡的恐懼懊悔、痛楚糾結,多少次難以繼續,拚命堅持,在王村獨留戲台的孤立彷徨,在牯犢水城的瀕死絕望,不知師兄命運的焦急驚慌……此時此刻,一切最噬心的不安,都被這群笑容化解。

她眼眶紅熱,萬語千言堵在胸中,深吸口氣,套回指環,「好,那就同憂同行,不問因果,不計始終!」

天復二年五月,晢曄揮師南下,兵分三路進攻延州。東路集狄力、喀伊、丁什三部,由晢曄親自率領,中路以斛薩為帥,統領鐵赤、楚勒、塔什,西路是迦陽、葯羅勿的金旗軍和艾合曼的白旗軍。

延州依延水而建,四周遍布丘陵溝壑,各種大大小小的土塬、土墚、土峁彼此延連,象無數隆起散開的芭蕉葉。土塬頂部平整,便於修築堡寨,延州東、西、北三方佔據要道的堡寨共有三十六座,是守護延州的銅牆鐵壁。

屠熊宴后,兀勒族長吾術爾驚厥而死,兀勒部在族長之子塗迷度的帶領下叛離月鶻,投奔大盛。

延州刺史蔣騰將塗迷度接進城中,其餘的兀勒人被分成小股,散入三十六寨。大盛疲戰,這是難拒難從的權宜之策,也有以夷制夷的用人之思。

蔣騰不是沒有提防,但他以為只要化整為零就不足為患,沒想到晢曄攻勢一起,兀勒族人在各個寨中同時作亂,殺盛軍,燒屯糧,奪取兵刃戰具,打開寨門,月鶻軍趁勢而入,晢曄一口氣攻佔了東十二寨的外圍七寨,斛薩也奪下北十二寨中的四座主寨,只有西十二寨離延州最近,布防最重,剛剛起亂便被盛軍壓制。

一夜之間,延州屏障半毀,蔣騰驚懾不已,他沒見過月鶻軍這樣不分主次、處處猛攻的戰策,又悔又怒,將塗迷度亂刀斬殺,首級掛在金鳴寨外。

金鳴寨是西十二寨中最大的一座,葯羅勿在土塬低處遠遠看見寨門上的首級,飛擲彎刀,將懸挂首級的繩索斬斷。

首級滾落土塬,葯羅勿讓小卒裝顱入匣,翻越重重丘陵,送到晢曄帳中。

晢曄盯著木匣,眼前浮現出吾術爾的蒼灰面容,「君長,我的心悸症隔三差五就發作,無葯可治,多活一日,少活一日,沒什麼區別。如今九族心思動搖,各懷異志,若不殺雞,怎能儆猴?葛祿、鐵赤那樣的大族,你撼動不得,塔什、丁什那樣的小族,又威懾不足,要是我這條命能幫你警醒各部,完成入主中原的宏願,當算死有所值!我已和塗迷度商量好,他會在宴上相應行事,他不是我最傑出的孩子,卻最實誠可靠,君長不用顧慮。」

晢曄動容,「族長,你的提議我斟酌過,我相信你,也相信兀勒部,可比以命相助更難的是當眾受辱,背負罵名,我怎能讓你在千夫唾棄中離世?」

吾術爾一笑,「越是這樣,投盛才越可信。延州丘陵圍護,崎嶇起伏,三十六寨固若金湯,咱們的騎兵長於曠野馳戰,不擅架梯攻城,只有設法混進寨中,裡應外合,才能破開重重守壘,攻克延州。聆音蠱失靈后,月鶻人寄望神鷹陣,可麥田山會戰比想象得艱難,大夥在靈州城外又險些喪於凌洪,君長,你不能再有任何遺憾和失當,延州之戰必須大獲全勝,只要延州一破,西京垂手可得,與你謀劃一生的宏圖遠景相比,我這將死之人挨兩句罵,又算什麼。」

屠熊宴后,吾術爾自盡,塗迷度率部「叛逃」。

大盛離間九族,晢曄將計就計,九族不和的傳聞加上吾術爾以命鋪墊的詐降之策,果然迷惑了蔣騰,讓他犯下收納兀勒部的大錯。

晢曄打開木匣,匣中首級被塵血蒙蔽,他用絹布擦拭,塗迷度的面容慢慢恢復,這個年輕的族長之子在宴上怯弱自私,真正臨死時卻神情平靜,無悔無怨。

晢曄沉目凝視,自從在西州持刀回歸,他對漫漫征途沒有一絲動搖,可此時此刻,耳旁有個聲音不斷發問:「族人血肉之軀,為你可值?」

萬般克制,仍是心潮翻攪,晢曄將沾滿塵血的絹布捏作一團,「兀勒族長,你父子之死,我會讓大盛百倍賠償!」

東路烽火一夜未歇,次日凌晨,迦陽得到軍報,晢曄利用從外圍七寨繳獲的戰器戰具又攻下兩寨。

迦陽面前堆著三十六寨的土模,東路十二寨連失九寨,剩下的三寨品字排布,依次拔升,最後一寨「風臨寨」矗立在一百多丈高的土塬上,俯瞰四周,地勢極為樞要。

迦陽詢問報信士兵:「一夜未歇,東路軍戰力如何?」

「將軍,東路軍並無疲態,他們亢奮力猛,屠俘填壑,架車拋石,喊殺激天。」

迦陽皺起眉頭,他記得晢曄曾讓藥師到烏石城外搜集麻黃草,東路軍連日熬戰,不知疲憊,連痛感、餓感都麻木,是在軍糧中加了麻黃。

迦陽心中明白,晢曄想迅速克服月鶻軍不擅攻城的軟肋,因此多路同發,把三十六寨當作練場。以前李烮也以戰練兵,但絕不會用麻黃拔苗助長,麻黃多服成癮,產生依賴,急求近效而長遠有害。

迦陽長嘆,這是為月鶻百世興盛必須付出的代價嗎?風臨寨很難用尋常的拋車雲梯攻克,君長狠酷,必是一場血肉堆砌的苦戰。

正沉思,傳令兵來喚:「迦陽將軍,葯羅勿將軍調你替換白旗軍,攻打金鳴寨!」

迦陽冷冷回頭,「丘陵溝壑縱橫,土窯遍布,便於藏兵,月鶻軍分散作戰,若被熟悉地勢的盛軍悄悄繞到背後,各個擊破,咱們會全軍覆沒,我必須鎮守後路,以防偷襲,如果靈州來援,也好掐斷他們的通路。」

葯羅勿聽到迦陽的回復,仰笑一聲,「什麼鎮后打援,他仍是一心二主,不想出力罷了!」

話音未落,又得戰訊,中路軍被埋伏在窯洞里的盛軍背襲,斛薩損兵折將,晢曄撤了他中路主帥之位,改用仆固斯契領軍。

葯羅勿的笑聲啞在肚子里,他自提彎刀,去攻金鳴寨。迦陽等了半個時辰,葯羅勿沒再來催。

春季風沙頻繁,浮塵半空,迦陽站在土墚高處,不時向盧子關方向遠眺。他早就猜到屠熊宴是為攻打延州作鋪墊,自己必然會被晢曄徵調,粘在戰局裡難以抽身,想救葉桻只能拜託鮮於涸。

風勢漸猛,迦陽心中忐忑不定,不知葉桻有沒有順利脫困。

晢曄出師后,賽吉留守烏石城,檢校官說葉桻病重,疑似瘋犬症,這惡疾傳播厲害,染者皆死,必須遠遠隔絕。

賽吉道:「他是君長親自擄來的,死也要留個屍身,給君長一個交代,送出城不妥,也不能送去傷疫營,你把他關進地洞,每日給些糧水,咽氣為止。」

葉桻枯弱傷重,虛汗高熱,恐風怕光,檢校官帶上醫卒,蒙面裹手,把葉桻抬出鷹籠,送進地洞,罩鷹籠的皮幔用火燒掉,籠子拆毀,各營洗灑熏煙。

烏石城本來沒有地洞,晢曄為防盛軍偷掘而入,令人挖了環城的防禦地道,又在城中八方穿井,每口井深二丈,井中置瓮,瓮口蒙牛皮,每井安排士兵作為「地聽」,他們將耳伏在牛皮上,一旦有人掘地而入,立刻聽出遠近方位,封堵伏擊。

如此靈敏的防守,連馬四福都沒鑽到空子,不過馬四福不肯輕易認栽,一道不通,高低交錯的挖了十七八道,他帶著雞壟寨的兄弟在不同的地道中擊鼓敲鑼,惑敵添亂,然後借著掩護向下深鑿,避開了防禦地道,結果陰差陽錯挖到一個瓮井裡,與地聽撞了個面對面。

地聽們驚出一身冷汗,用毒煙將馬四福熏走,然後在各條地道布置陷阱機關,不把這些無孔不入的鑽地鼠抓住,實在寢食難安,可馬四福沒有再來,林雪崚不願讓他繼續冒險,令雞壟寨隨啟明軍退至鹽池戍。

晢曄出師后,烏石城半空,賽吉嚴加戒備,派人仔細檢查,把馬四福挖的地道一一堵上,用作陷阱的地洞還留著。葉桻被關進西南角的地洞,洞底一丈見方,洞口兩尺多寬,用交叉成網的兩道鐵柵鎖死。

地聽們懼怕瘋犬症,沒人隨便接近地洞。檢校官早晚察看,每次提燈下照,都見葉桻覆著草席,身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無論怎麼吆喝呼喊都不睬不應。

這晚半夜起風,天亮之後風勢更猛,城中卷土飛沙,迷人眼目。檢校官壓帽遮臉,鑽入地道,抖去一身沙土,提燈向地洞中一照,葉桻仍是一動不動。

檢校官暗想這人是不是已經咽了氣,正要叫地聽過來打開鐵柵,忽見柵上鐵鎖歪向一邊,鎖梁已經斷裂。

檢校官深吃一驚,再一看,兩道鐵柵的鎖都是如此,他急忙進入地洞,伸手一掀,草席下鼓鼓囊囊墊著些泥土石塊,哪有葉桻的影子?

賽吉聞訊趕至,令人搜查所有地道、瓮井,一無所獲,通向城外的地道早被堵死,城中各瓮井、地道入口均有人守衛,地聽們沒換過班,都在原位。

賽吉細看斷鎖,鎖上銹跡斑斑,鎖梁是生鏽之後被擰斷的。檢校官湊上去一聞,恍然醒悟,「湯汁!」

月鶻軍以風乾的牛羊肉為軍糧,佐以馬乳,若有方便的水源,就將干肉燒成肉湯吃。檢校官每日用罐子裝些士卒們喝剩的湯汁,垂入地洞,那湯汁有鹽,塗在鎖上,沒兩日便將鎖銹壞。

賽吉怒目,「你不是說他快死了嗎?」

檢校官冷汗涔涔,難道葉桻的癥狀竟是偽裝?他不知道迦陽用病兔腦髓為葉桻擦過傷口,讓葉桻顯露瘋犬癥狀,實則卻有了抵禦瘋犬症的抗力。

賽吉擲鎖於地,「這裡上下封守,若無內應,他根本出不去!」

幾名地聽被他狐疑又兇狠的目光掃得心驚,「將軍,昨晚鮮於涸和幾個金旗牙軍的馬夫來過,他們之前就常來瓮井,說我們悶在地下乏味,他們帶酒來陪,一來二去,守衛也不多問。」

賽吉把守衛們叫來,「鮮於涸他們進來時是幾人,出去時是幾個?」

西南角守衛道:「進去五個,出來的時候是後半夜,大風揚沙,他們用袍子包著頭,頂風而去,我被土迷了眼,沒有看清。」別處守衛都不曾放人進出。

賽吉冷哼一聲,「你們在地下再搜一遍,不許有任何紕漏!」調集一隊人馬,直奔城外牙軍大營。

金旗牙軍大半征戰在外,只有小部留守,賽吉晚到一步,士兵說鮮於涸一早趕著營中剩下的駑馬外出找草去了。

賽吉一夾馬腹,帶隊向鮮於涸牧馬的方向追出三十餘里,將鮮於涸截住,「拿下!」

鮮於涸正給豹子騅梳刷,「賽吉,你憑什麼拿人,君長不在,你就胡抓亂逮,為所欲為?」

賽吉在馬上俯身,「你不用明知故問!大風天我就抓不住他?」吆喝左右,將馬夫們全都扣住。

猛風陣陣,黃土漫天,葉桻若得了鮮於涸相助,單騎逃走,未必能跑出多遠,可這樣的天氣連鷹都難飛,找人更是不易。

賽吉怕烏石城有失,不敢為了尋找一個人而出動大軍,他衡量片刻,解下腰間的將軍號角,吩咐隨從:「拿著這個去燕然軍大營,找紹木借軍!」

燕然軍大營在烏石城西北,距此不遠,隨從回來稟報:「將軍,燕然軍大營空無一人!」

賽吉吃了一驚,晢曄攻延州並沒調動燕然軍,怎麼會是空營?

鮮於涸一聽,心中亦是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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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熾昭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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