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竊國者為諸侯
目送荀鈺同高盛走遠,岑黛這才蹙緊了眉往回走。
邢氏執起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溫聲寬慰:「黛娘莫要太過憂心,且先回屋去歇下罷。」
岑黛彎了彎唇角:「母親也早些休息。」
邢氏抿著嘴笑:「我?我得先替錦哥兒收拾收拾行李,時候趕得巧,明兒我還得操持府上的踐行宴,今兒只能晚些睡下了。」
岑黛眨了眨眼:「母親需不需要宓陽幫忙?」
邢氏緩緩搖頭,溫聲:「沒有多少事,我一個人來便好。」
岑黛應聲,這才領著冬葵回去風來堂歇息。
——
璟帝愕然地偏過頭,瞪大了眼睛瞧著屏風后的那一道身影。
殿內燭火躍動,將那人的身影投在雕花屏風的千里江山畫紙上,襯得他的身影愈發高大。
璟帝拔高了聲音,一字一頓:「岑遠章。」
榮國公從屏風後走出,身上著了一件內監形制的蟒衣,面上是最和藹不過的笑意,卻不應聲回答,只兀自道:「面臨如此大難,陛下的心思也逐漸變得好猜起來了。」
榮國公笑眯眯的:「在囑咐完楊家一干人等之後,唯獨只剩下一個荀家的內閣首輔,陛下還未嘗交代忠告。今日陡然頹敗下來的身子終於提醒了陛下,因著無法得知何時會第四次接觸道南柯毒,您只能在如此深夜裡倉惶喚來荀首輔議事……」
璟帝抿緊了嘴唇,心中思忖著岑遠章是如何入宮的。瞧著他身上的衣著,以及殿外始終不曾被驚動的錦衣衛巡邏隊伍,足見榮國公已經入宮許久,且在宮中布有足夠的內應。
岑遠章面上的笑意更暖了一些,徑直來到璟帝床前:「陛下莫不是想著逃脫之法?那倒是不巧,殿中此刻只有奴才一人伺候。北鎮撫司眾人倒是就在殿外,只可惜您……卻沒有力氣去喊呢。」
他刻意加重了「奴才」二字,彷彿是在嘲諷。
岑遠章繼續揚眉笑道:「至於宮中其他的內監,在高盛公公卻才離宮時,便打發走了。」
璟帝陡然沉下了眼。
高盛……
他並非不相信岑遠章的這一席話,畢竟時至今日他已然逃不過這一場死劫,岑遠章沒必要栽贓陷害高盛。更不必說岑遠章今日能夠出入乾清宮如無人之境,沒有一個高位宦官的相助,可說不通。
只是璟帝無法理解,高盛為何會如此選擇。高盛跟了他幾十年,出生入死過、同甘共苦過,他的底細清清白白,何至於在這種關頭背棄楊氏皇族?
岑遠道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嗤笑道:「人老了,也就愈發害怕死亡。過往憑依了數十年的靠山一朝倒塌,饒是一個怕死的人再如何忠心,也會產生一瞬的恐懼和動搖。」
岑遠道笑彎了眼:「而我僅僅只需要抓住那一瞬,便夠了。」
他對上璟帝愈發漠然的目光,笑說:「我倒是有些好奇,陛下如今擺出的這一副無畏姿態,究竟是真的不懼生死,還是紙老虎一隻?」
璟帝冷然看著他,不動聲色的揪緊了掌下的錦被。
「陛下果真不虧為當年的最大贏家,直到此時此刻,竟還能鎮定自若。也不知稍後去了閻王爺面前,陛下是否還能繼續冷靜下去。」
岑遠章漸漸地收了笑,去看榻邊條几上擺放的珍寶,再不多看璟帝:「總歸現下時候尚早,我也想同陛下多說上幾句。陛下啊,您不若猜猜,待高盛公公喚來荀首輔,我會不會如願達成一石二鳥的計劃?」
璟帝驟然愣住,倏然想起來高盛正在前去荀家的路上!
岑遠章把玩著條几上的瓷質玩物,嗤笑一聲,輕聲道:「先是陛下,再是荀鈺。」
他緩緩踱步至近前來,怡然道:「少了兩個冷靜的聰明人,再便是失去親兄長而陷入絕望璟帝的豫安,最後么……便該是那位失去一切親信的太子殿下了。」
璟帝睚眥欲裂,赫赫地喘著氣,心緒震動之下,卻無力說出一個字。
「這還沒到閻羅殿呢,陛下就綳不住情緒了?」
岑遠章低低地笑出聲來:「楊家這一輩的子弟未免太過不出彩!想當年陛下這般年紀的時候,就已經殺過不少人了。可楊承君到如今卻還困於心病,始終無法跳出嫉妒的怪圈,被心高氣傲蒙蔽了雙眼卻不自知。」
他頓了頓,忽然道:「我倒是忘了,那楊承君自幼沒有親娘教養,以致於對周遭人的目光敏感異常,倒也說得過去。」
岑遠章看著氣紅了脖子的璟帝,到底還是長長地嘆出來一口氣:「可惜啊。」
「在整場遊戲中,唯一能與我正面較量的,只有一個陛下了。陛下活了這麼多年,心性穩妥、手段決絕……只可惜,或許是一輩子沒有輸過,您的懈怠成了你的死穴。」
他惋惜道:「陛下自詡看人清明,可到底是不曾看清過我的野心。我當年提著刀劍在奪嫡之爭中殺出一條血河來,目的可不是所謂的為了給陛下保駕護航,而是單純的,為了活下去哪。」
璟帝逐漸緩和下氣息,紅著脖子咬牙切齒,低聲道:「倒是朕看走了眼,以為榮華富貴能夠填飽你的肚子!」
岑遠章面無表情道:「自然填不飽。唯獨只有完全能夠掌控的東西,才能讓我心生滿足,比如……權力。」
他冷道:「無上的權力。」
岑遠章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懶洋洋道:「說起來,陛下可知,為何我當初在奪嫡之爭中,選擇了那時極具劣勢的陛下么?」
璟帝閉了閉眼。
岑遠章繼續道:「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我們一樣出身庶出,受盡屈辱。我們一樣渴求權力,並為此賭上生死。」
岑遠章似乎陷入了回憶:「幼年時我嫉妒家中大哥,嫉妒他生在光芒里,受盡眾人追捧。而我只能躲在角落裡,甚至還要討好京中貴胄紈絝,以至於少挨些打。」
「他們只看得見光,卻看不見角落泥濘里的陰影。」
璟帝想起來這幾日的夢魘,陷入了沉默。
岑遠章溫聲笑道:「後來啊,我使計讓那抹光亮,熄滅了——而我這個影子,頂替他成為了新的光。」
他轉頭看向璟帝,笑說:「陛下,你說我們是不是很相像?一樣出身微末,一樣嫉妒光芒,一樣曾手刃親兄弟……嘶,恐怕唯一的不同之處,便是陛下如果不殺掉那些親兄弟,自己便會殞命罷?」
岑遠章還記得璟帝的那三位好皇兄,各個心狠手辣,否則也不會刺激得一眾兄弟全部奮起反抗了——因為他們知道,若是那三人中的任何一個登基了,他們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榮國公府內的爭鬥卻不然,岑遠岸是個難得的真和善。只可惜旁人越是誇讚他嫉惡如仇、黑白分明,岑遠章便越是嫉妒。
璟帝闔上眼:「該動手就動手,哪來那麼多廢話。」
岑遠章笑道:「總得卡著時間下手,否則待荀首輔趕來,陛下這副軀殼卻已經涼透了,哪裡還能夠一石二鳥?」
璟帝閉著眼睛冷笑:「真要說起來,你想得倒簡單。」
他睜開眼睛:「你以為楊氏皇族死絕了,你就能得登高位了?!這是楊家打下來的江山!你名不正言不順,永遠也得不到民心!」
岑遠章只笑,輕聲道:「可是這世道就是如此……『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饒是你楊家名聲再大,也再慘敗之後,也抵不過我短短的一句順天應人。」
「陛下,您說,是也不是?」
「至於楊家江山……東宮的那位小皇孫還未出世,我這名號,的確是不正,可也不過只需要多費些心力鎮壓而已,並非是難以越過去的天塹。」
殿外忽而傳來了喧鬧,由遠及近。
岑遠章極淡地笑了笑:「看來無法同陛下繼續聊下去了。」
他兀自從袖中取出來一張包好的絲綢帕子,緩緩攤開來,從中露出一枚小小的藥丸。
岑遠章屏住呼吸:「用南柯毒粉捏出來的丸藥,陛下,第四次的劑量,可足夠您去與那三位皇子相見了。」
「你……」璟帝咬牙。
他一手緊緊攥住動彈不得的璟帝的咽喉,另一手將小小的丸藥餵了進去……
末了,眼見璟帝斷了氣,岑遠章這才攥緊了絲帕,快速起身開窗通風,冷嗤一聲后匆匆遁走。
——
荀鈺面無異色地拾階而上,抬頭仰望著黑夜中的龐大宮宇。
他藏在朝服袖中的右手動了動,輕輕捏緊了臨走前岑黛交予他的錦囊。
他彷彿看到了一陣又一陣的東風,看到了一個唾手可得的契機。
在站在殿門前時,荀鈺不可見地舒了口氣。
——是勝是負,全在今夜。
荀鈺徑自推開了門。
——會下棋、會猜測人心的,從來都不止榮國公一人。
殿內寂靜無聲,荀鈺頓了頓,快步行至璟帝榻前。
他毫不驚訝地看見了呼吸中止的璟帝,只緩緩伸手撥開璟帝的五指,瞧見那無根指頭指甲烏黑,這才真真正正的舒了口氣。
看來衛祁做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