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花落去
他將將鬆了一口氣,卻聽門外忽然傳來喧鬧聲,緊接著屏風後有人驟然呼啦啦摔碎了一碟瓷器,湯藥的苦澀味頓時溢滿了整間內殿。
荀鈺始終表情未變,只緩緩站起身來,平靜地看向身後表情驚惶的宮婢。
閃爍昏黃的燭光里,女子早已蒼白了一張臉,在同他對視的一瞬間駭然跌倒了地上,閉眼連連尖聲大叫:「護駕!有賊人!快護駕!」
彷彿是演練了許多次一般,高盛率先撩開袍子衝進屋內,目光在觸及璟帝的灰白面容時很是明顯的一頓,繼而便是抬起右手,食指顫顫巍巍地指向荀鈺,瞪大了眼睛驚愕道:「你……你……」
團團甲胄護衛湧進來,層層將內殿圍住,拔劍直指荀鈺。錦衣衛指揮使衛丕遲疑地看向荀鈺,愕然:「荀首輔?」
荀鈺攥緊了兩手大袖。
雖說早在許久之前,他便構想過今日的場面,可在真正面對著這些明晃晃的鋒利刀刃時,說不緊張都是假的。
衛丕見他不答話,皺了皺眉,命人上前押住他移開,快步上前去探璟帝的呼吸,霎時間整張臉蒼白了個徹底。
他急忙起身,皺眉朗聲吩咐:「宣太醫,快快去請示長公主殿下與太子殿下!快!」
待吩咐完這一通,他這才滿目驚惶地看向被刀劍架住脖頸的荀鈺,不可置通道:「荀首輔,你……」
身為璟帝身邊的鷹犬,衛丕知道荀鈺在整座朝堂上的重量,更知道荀家投誠於皇族。彼此為同黨,荀鈺沒有謀害璟帝的理由。
可衛丕更知道自己領著眾兵士在殿外層層把守,乾清宮已然如鐵桶一般密不透風,若荀鈺無辜,那麼璟帝又是如何慘遭毒手的?
荀鈺只平靜道:「此時已然多說無益,事情始末誰也不得而知。衛將軍不若在稍後嚴查內外,而後再來盤問我也不遲。」
衛丕眸中慎重,到底還是點了點頭:「那麼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末將便只得得罪荀大人一段時間了。」
他看向荀鈺脖頸前的刀劍。
豫安因晚間無事,此刻倒是來得最早的一個。她只驚愕地看了荀鈺一眼,便匆忙趕至璟帝榻前,恐懼地低聲喚道:「皇兄?」
殿內眾人沉默得不像話。
豫安死死地咬住下唇,一手握住璟帝微涼的手,另一手去探璟帝的鼻息,下一刻已經紅了眼圈:「皇兄……」
她徒勞地放下手,去輕輕觸摸璟帝脖子一圈的掐痕,頓時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淚不停滾落,嗚咽道:「皇兄,你醒一醒,豫安來了……」
一旁的衛丕抿了抿唇,到底還是忍不住出聲道:「末將趕來時,陛下已經……彼時屋內只有荀首輔以及送葯的宮婢二人,至於殿外,末將並不曾發覺任何異樣。」
高盛也連忙躬身回道:「陛下早前吩咐要與荀首輔議事,命奴才趁著夜色去荀家請人。初時殿內只有陛下與荀首輔獨處,這送葯的宮婢是奴才不久之前放進來的。」
跌坐在地上不停打著哆嗦的宮婢哭道:「殿下饒命!因陛下近日難得清醒一回,奴婢便想著陛下今夜醒來正好可以用藥,這才走了這麼一趟。奴婢是無辜的啊!奴婢進來時,便看見陛下……」
豫安閉了閉眼,厲聲斥道:「閉嘴!」
她握緊了璟帝的手,偏頭去看被押在一旁的荀鈺,勉強壓下顫抖的音色:「荀鈺,你有什麼話要說?」
荀鈺恭謹道:「君子行方正,臣但憑殿下探查。」
豫安抿了抿唇,心中對荀鈺到底還是存有幾分信任。她顫抖著兩手,輕輕包住璟帝漸涼的手掌,深吸一口氣,吩咐衛丕:「將兩人先押下去,好好地查!」
衛丕應聲,將荀鈺與送葯宮女一併帶走。
一行人還未來得及離開大殿,便與匆匆趕來的楊承君眾人撞上。
楊承君早已從他人口中聽到了些許風聲,腦中空白一片,只顧著快步從成堆的奏摺中抽身趕來,此時在見到被押解的荀鈺時,更是滿目茫然:「荀鈺?」
如此深夜,荀鈺怎麼會在宮裡?衛丕押著他做什麼?
楊承君有些不敢往下想。
衛丕一拱手,領著身後一干人等繼續往外走。
師兄弟二人擦肩而過時,楊承君只聽到荀鈺輕聲道了一句:「萬事小心。」
楊承君頓時清醒了過來。
他愣愣怔怔地看著荀鈺走遠,心下卻沉甸甸一片。
憑著同荀鈺這麼多年的往來,他聽出了荀鈺話中的深意。有強敵始終蟄伏在幕後,且很有可能下一個就要對他動手。
高盛始終候在一旁,在目送楊承君入殿之後,便小心行至大殿另一邊的陰影角落裡:「荀家和楊家的淵源到底還是擺在明面上,兩家之間甚至還有一段稱得上姻親的關聯……你的計劃怕是不能如願進行了。」
在燭火照不到的陰影中,岑遠章依舊是著了那一身內侍蟒衣,語氣微沉:「倒是我低估了荀鈺與楊承君之間的感情。」
這兩個年輕氣盛的青年分明該彼此水火不容才對,且在計劃開始施展之初,他還曾斷定這兩個心高氣傲的人短時間內不可能緩解矛盾,畢竟這二人的心性都不夠成熟。
可到了如今,荀鈺和楊承君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有了磨合……
岑遠章自信僅憑一個璟帝,必定喚不醒楊承君。因為楊承君最是重視他那位父親,璟帝越是中立,他反而越會嫉妒不服。
那麼……是誰在中間起到了勸說的作用?
若非中間有第三人勸說,心性不足的師兄弟二人可清醒不過來。
高盛卻沒他想得那樣多,只愈發蒼白了臉色道:「那我們該怎麼辦?我……」
岑遠章睨他一眼,溫聲笑道:「擔心什麼?總歸那一位已經死了,少了他的坐鎮,楊家哪裡還能有翻身之地?」
他徑直看向殿中紛亂的人群,眼中盛滿了嘲諷。
此時此刻的楊家眾人,同目睹岑老太君自戕的榮國公府眾人何等相似。
——
岑黛今夜不打算早睡,她心中總有些不放心,打算在卧房裡秉燭讀書,等著荀鈺歸家。
熬至月亮慢悠悠地爬上了枝頭時,院外陡然傳來了喧嘩聲,駭得岑黛忙從打盹中清醒過來。
身側冬葵揉了揉眼睛,睏倦道:「這屋外怎的這樣吵鬧?姑爺平時歸家時動靜可小了。」
話音剛落,屋外又傳來何媽媽的倉惶驚叫,追著一片腳步聲大喊道:「你們是什麼人?我告訴你們可別亂闖!誒誒誒,可不許再往裡屋去了……少夫人!少夫人!」
冬葵被這一出驚得完全清醒過來,還沒回過神,那廂岑黛已經起身從屏風上取下披風,將自己稍稍裹住,先一步行至門邊,冷著臉推開了門!
衛叢正行至門前不遠處,見狀一愣,又忙依循禮數不敢多看,垂頭拱手:「郡主殿下,還請與末將一同入宮。」
「原是北鎮撫司的衛鎮府使。」岑黛將披散的頭髮系住,左右看了看院中快步來去的甲胄護衛,蹙眉自嘲道:「折騰出了這樣大的動靜,眾位莫不是得了將荀府抄家的命令?」
她稍稍斂下眉目,直直看向衛叢,小聲問:「師兄出事了?」
衛叢頓了頓,拱手低聲道:「宮中大亂,首輔大人已被押入牢獄候審,北鎮撫司眾人奉命搜查荀家各處……長公主殿下有令,請郡主殿下入宮。」
岑黛顫了顫嘴唇,驀然想起了前世璟帝灰白的面孔,瞬間蒼白了臉色:「宮內出了什麼事?」
衛叢看了看周遭哭喊驚叫的荀家眾人,輕嘆一聲:「此地不宜多說其他,郡主殿下入宮便知道了。」
岑黛心裡頓時就有了猜想。
她捏緊了袖角:「母親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我回去?」
她不想離開荀府,若果真荀鈺走上了和前世一樣的道路,那麼荀家眾人即將迎來的便是最黯淡的未來。荀家失了荀鈺這個主心骨,需得有人撐著。
衛叢道:「是。」
岑黛抿了抿唇,到底還是喚來驚慌失措的何媽媽,囑咐了好些寬慰的話,命她前去主院同邢氏帶話。而後才領著冬葵隨衛叢離去。
岑黛曾回首看過院中吵吵嚷嚷的一切,看見北鎮撫司眾人踏進書房搜查書信,看見一群人快步踩過花圃穿過長廊,看見那一片謝了花的芍藥在眾人腳下化為殘枝敗葉。
衛叢也跟著回頭瞥了幾眼,嘆聲道:「待護送郡主入宮后,末將會吩咐他們小心辦事。」
岑黛倒是有些不可思議地揚了揚眉:「衛大人……」
她可不認為身為朝廷鷹犬的衛家人與荀家有什麼交情,更不認為忠於豫安忠於楊家的衛叢會因為一個小小的她,而改變自己鐵血公正的態度。
衛叢只道:「末將曾見過陛下與荀首輔議事時的情景,更聽過陛下讚歎他為無雙國士。況且在如此內憂外患的局勢下,荀首輔沒有任何犯事的動機。」
岑黛稍稍緩和了眉眼,小聲道:「多謝。」
衛叢只道:「鷹犬只負責奉命咬人,既然陛下不曾吩咐過我等將獠牙對向荀首輔,那麼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末將會勉力相信荀首輔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