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一見如故
此刻,趙清州彷彿又聽到了那日林尚書關於金人捕鹿的比喻:金人布下羅網,卻不會在鹿起初接近的時候打開陷阱,而是靜待時機。等鹿認定此處是安全的,呼朋引伴來到這裡的時候,他們再打開陷阱,把幾隻鹿一網打盡。
他似乎明白了這些話的含義,可又瞬間陷入了下一個困惑:還有誰是史彌遠的獵物,他還會謀害誰的性命?此時又有幾個人的名字從他的腦中閃過:項遠潮、項抗、林開宗。想到這些人,趙清州心中像是壓上了一塊山石,讓他透不過氣來。
正思慮此事,忽聞有快馬聲由西而至,攪亂了他的心緒:馬蹄聲、馬嘶聲、馬鞭聲攪在一起,令人心驚,不知是何人為甚麼急事,天還未亮便在城中這樣縱馬疾馳。馬到宮牆外,趙清州只看那馬馱一人,喘得白汽氤氳,心中有些惻隱。
他的慈悲心,不獨獨為人,生靈草木,皆能通感其生意;山川江海,皆能體察其風骨;雨雪霜露,皆能探知其情致;春夏秋冬,皆能賞識其品格。故而此刻看到馬兒受苦,心中多有不忍。
他只看馬,卻忽略了那騎馬之人,直到那人喚他,他才注意到此人竟是雲華。雲華翻身下馬,清州連忙迎上去。此刻張雲華眉睫處的汗水已經結成了冰晶,卻來不及拂拭,只道:「清州,早知你在這裡,我便直接來皇宮了。」趙清州不解,只先問道:「江南山莊怎麼樣?」邊說邊將自己的暖手爐遞給了張雲華。
張雲華輕輕將手爐推回:「還被史彌遠把持著,卓然已將你的意思說與了我,我這便進宮去見小姑姑。」見張雲華神色十分凝重,清州便知江南山莊的情形恐怕不容樂觀。他隨著雲華向宮門走去,此時還未到上朝的鐘點,宮門深閉。「瞧我,」清州忽而想起來了什麼,「只讓你去見貴妃娘娘,卻忘了沒有腰牌進不去宮裡的事情。」
雲華輕輕笑笑,道:「我碰了壁而來,若不是遇上你,我是否打算強入宮門也未可知。」清州以目止之,輕撫其背以示安慰,卻不敢問雲華所謂的「碰壁」是指什麼,只輕聲道:「我來替你說,你聽著就好。」他知道雲華的性子:雖是溫和敦厚,卻最難低聲下氣。因此一力承擔下來。
門內傳來禁軍的喝問:「何人私扣宮門?」
趙清州道:「我乃戶部侍郎趙清州,求見董將軍。」裡面交談了幾句,宮門上的小門「吱扭」一聲打開一條縫,門內燃著火把,幾個禁軍向外打量著,董明輝一面勒著內甲腰間的絲絛,一面走上前,漫不經心道:「是趙大人啊,今日如何這樣早?」
趙清州抱拳行禮道:「董將軍,這位是張貴妃內侄,張府的少公子。」他微微側身,好讓董明輝看清張雲華。董明輝從門縫內側覷起眼睛細細看了看,點點頭回了禮,問道:「需要下官做些什麼?」趙清州趕緊呈上腰牌道:「因張府有要事,請董將軍遣人向內苑通稟一聲,求貴妃娘娘接見。」
董明輝的目光在趙清州和張雲華面上來回遊走,有點玩味地笑了起來:「趙大人,不是我不幫您,是您未免太看得起下官了,我哪有這樣的本事,能往後宮傳遞消息?」趙清州連連點頭:「換作旁人,趙某不知,但董氏一門世代守衛麗正門,俱是忠正純良之將,在朝中聲名遠播,人人都希冀結識於將軍,若是您肯發話,不愁找不到願意幫忙傳遞之人。」
張雲華聽得趙清州說出這番奉承之語,心中十分不忍,卻又無可奈何,只沉重而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旁邊禁軍小校來為董明輝遞上盔甲,董明輝越發有些傲人,接過金盔道:「大人過獎了,只是娘娘們的家眷入宮,自有內侍宣召,就算是有急事,也得命婦入宮,不容外戚來見,怎麼來了個侄男?若是官家知道了此事,我落個什麼罪名倒不要緊,若是遷怒了貴妃娘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著受牽連。今日私開偏門已是大罪,趙大人早些回去吧,等到上朝再來,我權當此事沒發生過。」說罷,便命左右將那扇小門閉合。
趙清州忙道:「將軍且慢,實不相瞞,我們是奉了貴妃娘娘的意思來此……」董明輝聞言,從更小的門縫裡看著趙清州道:「此話怎講?是貴妃娘娘命你二人前來的?」清州頷首道:「非我二人,只他一人。娘娘一直想為自家人謀個一官半職,故而傳信令其侄兒來見官家,又怕他不諳宮門上的規矩,因此附信託了趙某攜他來麗正門見將軍,若是董將軍願意促成此事,娘娘必有重謝。」
董明輝聞言呵呵笑了兩聲,將門開大了一些:「趙侍郎如何不早些說是貴妃娘娘的意思,既是娘娘早有吩咐,我去懇求他人傳個話問問原委確也應該,只是……」他扭頭看看手下的小校們,又笑道,「一則上下打點不易,還需大人體諒;二則這個先例若是開了,旁人再來找我,也免不了要應承,豈不是壞了規矩?」
趙清州立時明白董明輝的意圖,連忙笑道:「我們就是怕給董將軍添麻煩,因此趕著這鐘點就來了,只是來得匆忙,未做準備,今日先請娘娘的示下,改日一定專程再來拜謝,請弟兄們喝酒。」董明輝應了,抬頭又看了看張雲華,對趙清州道:「人是趙侍郎帶來的,若出了什麼差池,我可難擔待;再有,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來日這件事要是傳揚出去,趙大人不要疑心是我董明輝多嘴就成。」
趙清州連忙謝道:「豈敢豈敢,趙某深記將軍今日之恩,怎敢疑心分毫。來日有何差池,趙某必然一力承擔,絕不牽涉到將軍。」董明輝點點頭,道了句「稍等」,便將偏門合上了,在裡面交代了幾句。張雲華走到趙清州身邊,有些內疚地看著他。趙清州搖搖頭,示意他這沒什麼。
雲華又道:「我聽這董將軍的意思,是想咱們為他打點,我卻並未隨身帶著財物,這該如何是好?」清州輕聲道:「宮外的財物,怕是董將軍也不稀奇。他是提醒你,待會將此事告訴貴妃娘娘,娘娘熟知宮裡的規矩,定會派個老成活泛的內侍,尋個由頭重賞他們的,比咱們這樣私相傳遞得好。」張雲華點點頭,再無他話。
張貴妃聽聞張雲華來,並未像那日在清平齋一樣動容,卻也十分心悅,悄聲命人將他安置在偏殿中,自己梳妝完畢,前來相見。見張雲華恭敬地立著,張鍾兒屏退了左右,令他隨意坐下,自靠在金絲軟榻上,開門見山問道:「華兒想通了?」張雲華既不首肯,也未否認,只道:「我想見官家。」張鍾兒淺笑著點頭道:「官家就在殿中,再有半個時辰,就要起身去上朝了,華兒有何事?」
張雲華自知瞞不住,直言相告道:「是朝中之事,丞相親赴富春剿匪,此中大有文章。」張貴妃掩口笑道:「華兒如今,也留心朝中之事了?」張雲華聞言便不再言語。
張貴妃素知雲華的性子相強不得,想著好不容易姑侄相見,不必將他逗惱,正要再說些活話兒將氣氛迴轉過來,忽聽得張雲華道:「我答應入朝為官。」張貴妃聞言一驚,心中已猜到雲華此來必與蘇夢棠有關。
她細看張雲華的神情,想要趁他回心轉意,勸他早定親事,可見到張雲華神情憔悴,終究沒忍心開口,暗自道:「他願意入朝為官,已遂了我的意願,其他的,且隨他去吧。」想到這裡,又替雲華謀算起了待會兒如何幫他謀官和救人的事情來。
張雲華見張鍾兒久久不語,背上已滲出一層細汗:擔心若是一直僵持著,誤了時辰;可又轉念一想,既然官家是在姑母這裡就寢的,早上就一定見得到,便又鬆一口氣。正反覆掂量,忽聽見張鍾兒開口喚碧湖端來點心和茶果。
珠簾一動,碧湖穿著宮中女使尋常穿著的藕荷色褙子、麻綠的羅裙,手裡捧著一隻大漆嵌彩貝的托盤,低頭緩步走來。張雲華忙站起身,問碧湖道:「碧湖姑娘可好?」碧湖聽到張雲華的聲音,抬起頭深看他一眼,眼中波光瑩瑩道:「在娘娘這裡,一切都好。」張雲華知她在宮中言行受限,也只得將滿腹的話咽下,只在接過她遞來的茶果時,輕聲道:「大家都記掛你。」碧湖眉心一蹙,忍淚立在了一旁。
張貴妃問碧湖:「官家可醒了?」碧湖道:「醒了,問起娘娘,冬青姐姐回稟了。」張鍾兒便直起身來,將一隻手伸向了碧湖道:「扶我過去吧,讓她們將早膳抬了來,擺在這邊罷。」碧湖上前扶住張貴妃的胳膊,張鍾兒站起身又對雲華道:「華兒,你入宮面聖,所為何事?」
張雲華已知小姑姑這是要幫他鋪墊,心中感動,忙正色道:「願官家召史彌遠回朝,重審刑部尚書程舒勤一案。」張貴妃點點頭,一面向雙面金絲牡丹屏風後面的內門走去,一面輕聲道:「今日,我也要破例過問一下朝政了。」她們消失在屏風後面,偏殿中一時安靜下來,張雲華坐了下來,目光無意間聚焦到了張鍾兒方才命碧湖端來的點心上——卻是自己幼時愛吃的蓮子糕。
靜坐了半晌,便進來許多宮人提著食盒布菜,張雲華自覺在桌旁坐著不妥,便起身走向窗邊。屋外廊下已點了燈,院中慈元殿的小內侍們已忙著洒掃積雪,不似方才來時那樣幽深寂靜。正站著,忽聽見有談話聲從大殿與偏殿相通的內門傳來,張雲華連忙轉頭看去,卻見官家在一行宮人的簇擁下,攜了張貴妃向這邊走來,便作勢欲跪地行禮。
「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禮了。」官家命雲華起身,仔細打量了他幾眼,對他說道:「朕常聽貴妃提起你,今日見了,竟一見如故似的。」雲華道:「小人在朝做過幾日官,曾見過官家。」趙與莒點點頭:「原是這個緣故。」說罷便賜雲華座,自己向桌邊走去。
趙與莒的容貌氣宇,都有幾分像趙竑,張雲華有些恍惚,又思量著「一見如故」四個字,只覺得一切冥冥中似有緣定,為此沉入思緒,未留意官家喚他坐下。
張鍾兒回頭見張雲華還在原地佇立,笑著開解道:「這孩子,見了官家都不知先邁哪只腳了。」趙與莒已坐定,聞言只當雲華是畏懼自己的威嚴,便改容笑說道:「這慈元殿是你姑母的天下,朕來這裡,也是客,和你是一樣的,咱們都不必拘束,坐吧。」雲華見官家私下這般可親可近,十分出乎意料,便謝了恩,坐在了張貴妃下首的位置上,當即有小女使過來為他盛飯布菜。
雲華略微打量一眼桌上的飲食,見一桌上雖然碗碟等數目繁多,飲食的分量卻很是精緻:主食除了糯米飯和乳糕、栗糕各有一屜外,其餘如煎角子、春繭兒等面點只是依人數各有三枚;另有雕花梅球、桂糖金橘、糖漬薑餅等幾樣蜜餞兒,盛在拳頭大的青釉十二筋的葵口碟中;又有鰕臘、奶房、旋鮓、咸豉、肉瓜齏等幾樣可口的腊味,各自三五勺,盛在瓜棱荷葉口的青釉盞子中,並著香葯木瓜、砌香櫻桃、紫蘇柰香、梅肉餅兒、水紅姜等幾樣咸酸小菜,排在了桌上。
三個人各自用膳,並未說話,忽見張鍾兒夾了一枚糖漬藤花糕給趙與莒,笑道:「官家嘗嘗這個,是青雲山的藤花做的小菜,倒也爽口。」趙與莒聽出了張鍾兒拙劣的提醒,含笑看她一眼,清一清嗓問道:「雲華之前,在青雲山隱居耕讀?」
張雲華放下筷子道:「確有此事。」說罷覺得似有疏漏,又加了一句:「回官家的話。」趙與莒似也不拘小節,未在意張雲華的禮數,又問他何時及第、此前任何官職等事。張雲華便將自己嘉定十六年中榜、先後任從八品太學博士、從七品密閣修撰之職的事情一一相告。
趙與莒點點頭,吃下了碗中的糖漬藤花,言道:「中書省之前缺一個起草詔令的鳳閣舍人,位列正五品,他們擬了表奏,送來朕這裡,因事務繁多,已經擱置了許久,你從前既能做密閣修撰,想來也能當此任,不知願不願在中書省,先補個閑缺,待歷練個一年半載,朕再將這鳳閣舍人的官職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