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泛黃的信紙
李叔叔住我們家對門,四十齣頭,看著卻像快要壽終正寢一樣。禿頂的頭顱,蠟黃下垂的雙頰。凹進去的眼睛,讓癟癟的鼻子顯得有些高度。可能他的求生慾望過強,使他的兩個鼻孔大過了他的眼睛。他搬過來的時候,我覺得他又丑又猥瑣。奶奶還罵我以貌取人。經過一年的相處,我想,李叔叔可能是中國版的冉阿讓。
奶奶有時會說是對門兒的小李把他送到衛生醫院的。家裡的下水道是小李修的。小李又送她到哪哪哪了。我會覺得,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微涼的夜晚,心裡有點溫暖。這次,知道奶奶去世后,大部分也都是李叔叔一手辦成的。
「辛艾,你得好好照顧你自己。」
「我會的。」結束完一天的弔唁,發現奶奶的一生真的很簡單。樓道里的個別鄰居,我,還有李叔叔。而這其中,真的流下眼淚的又有幾個呢。恐怕只有我和李叔叔了吧。
我不止一次,想趕這些乾嚎抹臉的趕出去。虛情假意,不要也罷。理智告訴我,我不能這麼做。人言可畏,我把這些婦女大媽掃地出門,指不定什麼污言穢語中傷奶奶。社會是這樣,即使錯誤不是出自你,他們也會刨根溯源,追究祖宗。扣上一定家教的大帽子,讓奶奶那麼善良的人背上了沒有教養的罪名。吞下這口惡氣,臨走前,還要感謝他們興緻盎然感人至深的表演。
我坐在奶奶床上,蓋著有奶奶美加凈味道的毯子。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我停在院里的自行車。以前放學的時候,我一紮好車,就從這窗戶往裡看,正好看到奶奶也正笑眯眯的看著我。回憶像是海嘯,一遍遍侵覆吞噬,我像是孤獨的城市,只能慢慢消亡。我躺下去,睡吧,我也好好睡一覺吧,睡覺的時候就和奶奶好好見一面吧。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的緣故,想著和奶奶見面,很快就睡著了,可是昨晚,奶奶並沒有來找我。看看床邊的表,已經是十一點半了。
我看著案板上放著的各種食材,是我最喜歡吃奶奶包的餃子所需要用的食材。和面,切菜,剁肉,拌餡,擀皮,捏緊,下鍋。像是一個機器人,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跟著過去的放鬆帶做著餃子。我撈出餡皮分開的餃子,走到客廳。調到奶奶最愛看的民國劇,民國劇今天也大結局了。
明明是看著奶奶做的那麼多次的餃子,量和配料都沒有正好,怎麼就不是那個味道呢。到底少了什麼呢,我氣急敗壞得餃子摔倒地上,湯汁濺到自己的腿上也不覺得痛。只是,我再也吃不到那麼好吃的餃子了。那絕世無雙的奶奶餃子。
奶奶走了,這一生還沒有等到我給她買花衣服穿,也沒有等到我請的滿漢全席,沒有等到我帶她去挪威,俄羅斯,加拿大。我說了那麼多的承諾,一個都沒有兌現。奶奶還沒有被這個世界好好善待,她還沒有感受到我的孩子促膝的天倫之樂。雖然過去,奶奶不曾提及,但我想不會有多幸福,早年喪父,中年喪夫,萬年喪子,唯獨留下的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和隨她而來生活不堪的重擔。還未待襁褓中的嬰兒成人享受清福,她就這樣撒手人寰了。什麼是公平什麼是不公平,善良的人的一生為何如此多舛,我不懂了。
我走到儲物室,想把奶奶的存起來的舊東西再找出來。大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衣物。在一個小木箱里,我看到了我不曾見過的舊照片。還可以看出是奶奶年輕的時候的樣子,旁邊的男子穿著軍裝帶著軍帽,我猜是爺爺。二人中間站著一個十一二歲大的孩子,正如奶奶所說,白白凈凈,濃眉大眼,很可愛。那這一定是爸爸。照片下邊還有很多信,紙張完整,邊角泛黃翹起。
紙上的字剛健有力,不看內容,還以為是出自男人只手。
媽媽,您的身體還康健吧,最近辛艾好嗎,我看到了照片,辛艾又長高了許多。我現在在這邊安定下來了,我可以把辛艾接過來了。
我沒有讀完,眼淚就掉下來了,我一直都以為我是被媽媽丟棄的包袱,每次奶奶反駁的時候,我只當她是哄我。知道我誤會她那麼多年,油然地為這個素未謀面的女人心疼了一把,信中的她過得也不是很好卻依然牽挂我。
奶奶是不識字,大概每次她收到媽媽的信都會給她寄張我的照片。依稀記得,那時候奶奶經常帶我去照相館,每次講有趣的小故事,讓我對著鏡頭笑。因為那個年紀,以為笑只是咧嘴,所以照的很假。
最後一封信,媽媽問奶奶為什麼不回寄照片了。看信封上的地址和現在的不一樣。看來,奶奶為了讓媽媽找不到我,搬了家。信的末尾,媽媽說她知道奶奶的用心。只是,她心中的幸福和奶奶想的不一樣。媽媽寫到:
我的幸福,就是和辛艾和媽媽一起,好好養育辛艾,好好孝敬媽媽。
我想我知道奶奶是怎麼想的,我也知道當年的媽媽也看懂了奶奶的這點小心思。奶奶把喪夫的媽媽趕走,讓她趁著年輕,再找個好人家嫁了。用一套你在那安定下來,我和辛艾就過去。等媽媽安頓好,再給她寄我的照片,告訴媽媽,我過得健康快樂。然後慢慢淡出媽媽的生活,音信全無。
奶奶就是這麼的一個人,在別人身上的苦難就都是苦難,在自己身上的卻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一生,有太多坎兒,她卻還傻樂著。
信封下邊是個文件夾,封面名字是辛艾。奶奶這一生寫的字不多,可封面上的這兩個字尤為好看,方方正正橫平豎直。我打開信封,是存摺和房本。存摺上有一萬多。一萬多的存錢記錄都寫的很清楚,幾月幾號存入五十幾月幾號存入一百。陸陸續續不間斷地從十年前開始。我這時候想喊卻喊不出聲,想哭卻哭不出來。真正的痛,無法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