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玄 (3)
外面又在打仗了,去年和晉國打,今年和秦國打,沒個消停。每次打仗都要死上幾萬人,幾萬個家庭沒了支柱,妻離子散。我有時候懷疑,是不是男人生下來就是給人殺的,不想給人殺就得殺別人。我膽子小,怕被人殺也不敢殺別人,進宮當差倒是最穩妥不過。
沐大人這一陣很忙碌,每天很晚才回來,面色凝重,神情疲憊。國家有事,他們當臣子的自然壓力很大,我添了幾個菜,希望大人多吃點補充體力,但大人心緒不寧,比以往吃得還要少。
大人帶我出宮,這回出了城直奔山裡去。在河邊大樹下,他一個人背著重重的包裹徒步進山,跟我約定了接應的日期。我回到宮裡心神不定,好容易等到那天,我一早就騎馬到樹下等候,一整天都不見他如約返回。日頭西斜,我心急如焚,擔心他出事,但我不敢走開,也沒處去尋。這時,一個乞丐模樣的人從樹林里出來,拄著拐杖,跌跌撞撞往這邊走來。我望了一眼,驚叫起來,連忙跑過去扶他。五天不見,他瘦得脫了形,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我從沒見到他如此狼狽的樣子。
這幾天我一直在反思,服侍大人將近一年,我以為自己已經成為大人的心腹,其實不然。大人獨自進山,背著包裹明顯很吃力,卻不肯帶我同行,說明大人並不完全信任我,我們之間還是有隔閡的。
回程路上,我請求大人下次帶上我,大人不允。我很沮喪,我不想讓大人這麼辛苦,我想幫他承擔重負。以前我一直被壓在底下,沒有人瞧得上我,我也從來沒有一個正式的主人,大人是我第一個主人,是我唯一能夠效忠的人,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扒開胸膛讓他看到我的真心。
我心裡焦急,但又不知該如何訴說,忠心不是用話語能夠說得清的,我要做點什麼,拿出證據來,表明心跡。然而我這樣的人,一無所有,除了自己的身體……我伸出小指,全身上下,就數它最沒用了,我把它咬掉,也不會影響我幹活,伺候大人。
「你這是幹什麼?」
大人厲聲喝止,震驚地瞪著我。然後他說:「葉玄,你是我的人……」
這句話有如倫音聖旨,我激動得淌下眼淚,沐大人他看到了我的誠意,他終於接受我了。
有了主人,凡事就變得簡單明了。我只需聽從主人的命令,他說什麼我就做什麼,不用費心考慮是非對錯。主人比我高明,我把全身心託付給他就是了。
大人帶我進山,把一座破廟修繕起來。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我的木匠手藝淋漓盡致的發揮出來,鋪設屋頂,修補門窗,還打了幾件傢具。大人當我的下手,邊干邊聊,詢問我的出身、家庭、我在宮裡的經歷,我第一次說了這麼多關於自己的事,以前從沒有人問過我,也沒有人感興趣,除了大人。我覺得我的心與大人又貼近了一些。
大人告訴我,來日大難,他要把這座廟當作避難所。其實他不用說原因,他不說我也不會問,他不說我也一樣幹活。大人對我坦誠相待,是把我當成自己人了。
外面形勢不妙,我多少知道一點,秦軍攻下好幾座城池關隘,我軍節節敗退。宮裡傳言很多,但沒有人顯得驚慌,去年晉人打到了枋頭,再往前一步就要到鄴城了,還不是被趕了回去,秦人難道比晉人更厲害?大燕立國三十多年,我一出生就是燕國的子民,從沒想過它會滅亡。
不過,大人高瞻遠矚,他說有難那就一定有難。我也聽說有些大臣辭官不幹,帶著家眷離京避難,大人也可以一走了之的,離開鄴城,去偏遠的鄉間隱居,等待戰爭結束。但大人說他要救一個人,我想那人應該是中山王吧,大人走得了,中山王是皇族,他是走不了的。大人為了他留在險地,為了他修建避難所,大人對他的主人如此忠心耿耿,生死與共,是我學習的榜樣。
最後一次從山神廟回來,就望見潞川的大火,幾天後,秦人大軍殺到家門口,把鄴城團團圍住。誰都沒料到敵人來得這麼快,宮裡亂成一鍋粥,大人早有準備,坐騎和行李都已收拾妥當,拎起來就能走。大人進鳳凰宮找中山王,我在階下等候,看到鄔總管急匆匆走過來,他瞥了一眼我牽著的馬匹,問道:「中山王還沒走?」
我回答:「沐大人進去請了。」
鄔總管點一點頭,拾階而上。
「總管,我們燕國要亡了嗎?」我喊了一聲,心裡發慌。
鄔總管扭頭瞪了我一眼,皺起眉頭,「那是你操心的事嗎?」
「這……」
「你小子運氣不差。」鄔總管喘了一口氣,繼續往上爬。
高台上出現兩個人影,看到大人我心裡就安定了。是啊,我只是個奴婢,國家亡不亡,不是我該操心的,我的職責就是跟著大人,把他伺候好,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宮裡亂了套,到處都是驚慌失措的宮人,四處亂跑,擋住我們的去路。秦人馬上就要殺進來了,他們能跑到哪裡去呢?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該往哪裡逃,只是隨著人流一會兒涌到東,一會兒涌到西,做些無用功而已。我比他們幸運,我有主人可以跟隨,他有先見之明,早就為今天的災難做足了準備。
鄔總管說我運氣不差,何止是不差,遇到這樣的主人,我的運氣好到爆棚。我回頭望去,高台上有個黑乎乎的身影憑欄而望,我有種預感,鄔總管是不會離開皇宮了。
公主也追了過來,大人細心地給她蒙住臉,不讓人看到她的嬌容。城裡也是亂得不像話,居民全都跑出來了,大街上水泄不通,金吾衛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把我們護送出城。我從沒見過這麼混亂的場面,人喊馬嘶,濃煙烈火,似乎天都要塌下來了。燕國的天是塌下來了,但有大人在,我就不害怕。
出了城,中山王和大人出現分歧,大人要帶我們進山,但中山王非要遠赴龍城。兩人互相說服不了,中山王就帶著衛隊走了。
中山王一向任性,執拗得很,大人卻不肯放棄。他讓我帶著公主進山躲避,他去把中山王找回來。我慌了手腳,野外黑咕隆咚,路上全是逃難的人群,一旦分開,怎麼找得到對方?我發覺我是個沒有主見的人,離開大人,我就一籌莫展。
幸好公主不慌,她雖是女孩子,卻比我穩得住。她說我們不能走遠,就在路邊的樹叢里等候。我把坐騎牽進樹叢,在樹下鋪了一條氈毯讓公主休息,自己走到外面張望。忽聽到遠處傳來隆隆的爆炸聲,官道上的人流驚叫著掉頭奔逃。
前方一定是出事了,大人說得沒錯,秦人就埋伏在城外,攔截逃跑的人。這麼黑的天,兵荒馬亂,大人能找到中山王嗎?亂軍之中,大人不會有事吧?如果大人回不來,那我該怎麼辦呢?我一個人就罷了,身邊還有個公主呢,我拿什麼來保護公主周全?
這些問題沒處找答案,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風越來越大,我抱著膀子渾身哆嗦,不是因為冷,而是無邊的恐懼。
謝天謝地,大人安全回來了,把中山王也帶了回來。中山王滿臉是血,人還有氣,大人用氈毯把他裹住,抱在馬上。現在我們可以去避難所了,遠離這片紛擾,遁入深山,過隱居的生活。廟裡儲存了大量的食物,夠吃一兩個月。多了個公主,我就再打一張床,打一個柜子,雖然地方簡陋,我也要儘力讓大家過得舒服。
事情並非我想的那麼順利,一支響箭從頭上飛過,我們被敵軍發現了。大人要我把火把給他,他去引開敵人。我緊緊握住火把,笑了笑,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大人不能去,大人不在,誰來保護公主和中山王?我是沒這個能耐的,我能做的就是犧牲自己,讓大人帶著他倆逃生。
記得有一次,大人帶我出宮,去給吳王世子送行。世子被關在囚車裡,重枷鐐銬,折磨得不成人樣。經過螺螄街時,暴民聚眾圍攻,廷尉們攔都攔不住。大人揮舞佩刀,守在囚車旁邊,呵斥驅趕,一步不退。其中一名暴徒把一桶糞水潑向囚車,大人策馬衝過去,擋在中間,以身遮蔽。這時我才明白,原來維護一個人是要拚命的,為了他與無數人對抗,為了他不顧污穢加身,大人護衛囚車的英姿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我有時偷偷想著,如果有一天大人落難——但願不會有這種情況——我也要竭盡全力保護大人,不顧身家性命,不惜與任何人為敵。
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我不覺得害怕,反而感到高興,我居然能拯救大人,我這無用之身派上了最大的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