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玄 (4)
我舉著火把,在山路上亂竄,後面馬蹄聲急遽,箭矢在耳邊嗖嗖掠過,我抖動韁繩,催馬快跑,把敵人引得越遠越好。突然,坐騎嘶叫一聲,跳起老高,我騎術不佳,猝不及防,被顛下馬來。
路邊積著厚厚的衰草落葉,我掉在上面,摔得頭暈眼花,一時間爬不起來。那匹馬自顧自跑遠了,沒等我起身,敵軍趕到將我圍在中間,幾支鐵槍戳到我面前。
我閉目待死,卻聽一人喝問:「你是什麼人的?」
面前是十來個秦兵,身穿盔甲,相貌粗豪。鐵槍指著我,並沒有戳下來。
「小人是宮裡的宦官。」
「宦官?宦官為啥往山裡跑?」那人問。
「聽說秦人破城,宮裡的人都逃散了。小人和幾個同伴跑出來,慌不擇路,竄入山嶺。」
「另外那兩個也是宦官?」
「是和小人一起當差的內侍。」我撒個謊,希望他們能就此放過。
「分兩個人出來把他押回去。」那人命令,「其餘人馬繼續追擊。」
我聞言一驚,跑的時間不算長,大人帶著受傷的中山王還來不及走遠,可不能讓秦軍趕上他們。
這時另一個人說:「不能光聽他一面之詞,是不是宦官要查驗清楚。」
一人下馬,拿火把照著我,說:「沒鬍鬚,應該是閹人。」
又一人說:「鬍鬚可以刮掉,下面作不得假。」
那人就命我脫掉褲子,露出下體。
我嚇得攥緊衣袍,哀告道:「小人確是宦官,小人沒有假冒……」
那人踢了我一腳,「不想死就快點脫,爺爺還有事呢,沒空跟你磨蹭。」
另一人笑道:「咱可沒見過閹人那地方是啥樣,今兒正好開開眼。」
秦兵轟然大笑,火光下面目猙獰。
我握住雙拳,氣得發抖。這是天大的恥辱,我就是一頭撞死也不能遂他們的願。
「快脫,不然一槍捅死你。」雪亮的槍尖抵著我胸口。
尋死很容易,我只需往上一撲,讓槍尖穿透心窩子,就能逃避受辱。但我死了,這幫禽獸就會轉身去追大人,如果被敵人抓到,他們三人將會受多大罪?我不能死,我要拖住他們,拖延一時是一時。
「長官把槍拿開,我脫就是了。」我慢吞吞解開外袍,褪下底褲,這是我最私密的部位,最不能示人的殘缺,如今卻暴露在火光下,任人褻玩恥笑。秦兵對此很感興趣,排著隊一個個湊過來細看,發出猥瑣的笑聲,污言穢語不絕於耳。
裸露的皮膚在冷風裡顫慄,我咬著牙,淚珠不住往下掉。國破家亡的滋味不好受,失去了保護的臣民就像牲畜一樣任人宰割,毫無尊嚴可言。
一隊人馬沿山路疾馳而過,一名軍官喝道:「你們停在這裡幹什麼?前方發現燕國皇帝的蹤跡,趕快過去搜索。」
那些人這才作罷,跟著軍官去了。我見他們前往的方向與大人相反,鬆了一口氣,被士兵押著,回到皇宮。
內侍們都被關在一間偏殿里,不斷有人被推進來,裡面擠得沒處落腳。有的哭,有的叫,有的嚇得尿褲子,空氣里瀰漫著一股臊臭。我蹲在角落裡,周圍的嗡嗡聲傳遞著各種消息。據說鄔總管自焚殉國了,和他共同赴死的除了幾個老夥伴,還有太後宮里的涅浩。這傢伙是太后的貼身內侍,我見過一面,長了一張陰惻惻的狐狸臉,據說很會搞事情。太后想要提拔他,但這種人只會耍陰謀詭計,干不好活,賬目管得一塌糊塗,被鄔總管死死壓住,太后也沒辦法。
「聽說這人品行極差,居然肯為國殉死?」我覺得不可思議。
「他哪裡想死,是被鄔總管弄死的。」旁邊的人說。
原來鄔總管趁宮裡混亂,帶人把涅浩抓住,捆綁起來一同燒掉。什麼仇什麼怨?我想
鄔總管與這個傢伙一定有很深的過節,死也不肯放過他。鄔總管是我敬重的人,聽到他的死訊我既難過又敬佩,皇帝太后都逃跑了,鄔總管卻不肯走,以死殉國。他是燕國的忠臣,我不如他,我只對主人忠誠。
秦軍把我們關了幾天,每天扔一麻袋粗麵餅進來,引發哄搶。有些人為了多吃一口,不惜大打出手,越是貧乏的境地,越能顯現人性的卑劣。我不爭不搶,基本上沒吃到什麼,餓得兩眼發昏。受到那樣的羞辱,我都不想活了,只盼著大人平安就好。我想大人應該已經到達避難所,帶著公主和中山王過日子。食物儲備是充足的,就是少了一張床,大人肯定會把床讓給公主和中山王,自己睡在地上。大冷天,地面陰寒,影響身體,如果當時我多打一張就好了。
像這樣下去,我就要餓死了,這時秦軍進來挑人。他們選了幾十個年輕力壯的,我也在其中,給我們吃了一頓飽飯,押著我們去幹活,把從皇宮到朱明門的主幹道打掃乾淨。到了外面,我才知道皇帝回來了,是被秦人抓回來的,秦王放他回宮,命他帶著宗親貴族出城投降。
第二天,太后、皇帝身穿白衣素服,帶領皇室宗親和文武百官,排著長長的隊伍出城投降,燕國的遺老遺少披麻戴孝,在大街兩邊跪地哭嚎。
我們連夜把城門外的納降場地清理出來,秦軍搭起一座高台,旌旗飄揚。秦王坐在台上,頭上張著黃羅傘蓋,兩邊站滿大臣和侍衛。燕皇戰戰兢兢登台,匍匐在秦王腳下,獻上降表。太后和宗親大臣們跪伏在台下塵埃里,聽憑處置。
我遠遠望著,高高在上的皇帝太后垮了台都只能卑躬屈膝,我一個奴婢,受點屈辱算得了什麼?這麼一想,心裡也就釋然了。
這檔子活幹完,又有新的差使下來。秦人進駐皇宮,清點宮裡的寶藏。太後宮里搬出來大量奇珍異寶,院子里都擺放不下,秦人見了驚得口瞪目呆,嘖嘖稱奇。以前聽說秦國又小又窮,現在看來果然如此,秦國的官員都是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但一個小國窮國怎麼把大燕給滅了,實在讓人想不通。我們做了很多大木箱,把寶貝裝起來,官員們登記造冊,貼上封條,然後運回秦國。
這活幹了有一個月,幹完就徹底沒事了。秦人在我們中間招募一批人去長安服役,不去的人就地遣散。那些內侍原以為必死無疑,聽到這話,紛紛趴在地上稱頌秦王仁德。
我蹲在一邊想了好久,拿不定主意:我是符合招募條件的,但長安遠離家鄉,我一旦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鄴城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但我熟悉的只有皇宮,爺爺早就去世了,兄弟姐妹也不知在哪裡,我只會伺候人,沒別的技能,離開皇宮我靠什麼謀生?我很想去山裡找大人,但過了這麼久,大人不知還在不在山神廟?如果他走了,我上哪去找他?秦人把慕容皇族悉數抓獲,只少了中山王和公主,聽說還在四處搜尋。萬一有人跟著我的行蹤追到山神廟,發現了他們三人,那我就萬死莫贖了。
正在委決不下,小順子湊過來說:「玄子,我倆結伴去長安吧。」
小順子和我同一批進宮,他運氣好,分到膳食監,吃得肥肥胖胖。這段日子折騰下來,倒是瘦了許多。
「長安人生地不熟,你怎麼敢去?」我很驚訝。
「我們這種人,只有在皇宮裡才有活路,出了宮能幹什麼?外面對閹人歧視得很,不把我們當人看。」
我本來就在猶豫,被他一慫恿,就下了決心,和他一起去報名,登記的時候又遇到小桂子,三個人作了一處。有了同伴,心裡就踏實了,只是大人,我們也許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