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她的記憶
想到無辜被牽扯進來的肖崇言,阮景四處望了望,並未發現那個清俊的身影,「肖崇言呢?」
陳明指了指隔壁的休息室,「肖醫生這幾天都沒睡好,剛才讓我們先看著,他進去休息一下。」
阮景點了點頭,往休息室走去。
她輕輕地推開門,正對面的沙發上,男人沉沉地睡著。
阮景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蹲在他面前。
肖崇言的睫毛長而卷翹,合上了眼,他的睡顏顯出幾分純真的意味。
陳明說得不錯,這幾天肖崇言真的忙壞了,他雖然不用直接參与抓捕,可是付出腦力勞動的人,往往更容易感覺到疲倦。
除了平日里要治療自己的病人以外,他參與了隊里幾乎所有的會議,從心理學的角度給出了嫌疑人的許多行為分析,而同時,他還要兼顧阮景的治療。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幾乎每一次治療過後,肖崇言都要經過很長時間的調整,才能使他的情緒恢復往日的冷靜與鎮定。
阮景不知道他低沉的情緒是從何處起的,問他,但他什麼也不說,只是默默地做著自己的工作,同時還將阮景照料得無微不至。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想伸手觸摸男人高挺的鼻樑,可又怕打擾他難得的淺眠,只好抑制住自己蠢蠢欲動的手,只專心致志地看著他。
月至中天,冷清的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起風了,風帶起地上的枯葉和沙石,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起舞,偶爾會打到窗戶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不知是不是這樣細碎的聲音驚動了沉睡中的男人。
肖崇言眉心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睛。
正對上阮景目不轉睛望著他的目光。
四目相對,肖崇言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迷茫,「阮阮?」
他的聲音還帶著身處困意中的沙啞,低沉,卻極為性感。
印象中,肖崇言從來沒有這樣叫過她,他一般叫她的名字,「阮景」,偶爾討饒或偶爾親昵時,他也會叫她,「小景」。「阮阮」這樣甜膩的稱呼,似乎更適用於對待那種半大的小姑娘,十分寵溺。
阮景一愣。
可肖崇言顯然沒有意識到她在想什麼,濃重的困意模糊了男人平時的洞察力,他伸手,驟地將她一下子攬進懷裡,咕噥道:「再陪我睡一會兒。」
他的懷抱十分溫暖,可沙發就這麼窄,如果阮景不想掉下去,就只能緊緊地依靠著他,還要將自己的雙手環在他的腰上保持平衡。
這裡是隨時都可能有人進來的休息室。
一想到這個,阮景哪裡還能躺得住,她忍不住輕輕掙紮起來。
「別動。」男人閉著眼睛,隨意地拍了拍她的後背,長腿長手,完全將阮景圈在懷裡,我一會兒就得起來去看白宿的資料,看看能不能分析出來,他會往哪兒逃竄……」
阮景不動了。
過了大概兩三分鐘的樣子,在她以為男人已經重新陷入了睡眠之中時,卻又聽見他的聲音淡淡地響起,「阮景,白宿的事我也很遺憾……但你還有我。」
阮景的心突然酸澀了一下,猶如有一株藤蔓悄悄地長了出來,包裹住她的心臟,緩緩縮緊。
她自以為情緒掩藏得很好,卻不想都被肖崇言收入眼底。
阮景覺得自己的鼻子囔囔的,良久,她的頭輕微地點了一下,「嗯。」
或許是男人的懷抱太過溫暖,而她此時又太貪戀這份溫暖,一股困意襲來,阮景也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於澤拿著一疊列印出來的A4紙,低著頭走了進來,一看見屋內的這份光景,他似乎有些怔愣,他站在那兒,獃獃地看了幾分鐘,而後又沉默地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
這兩天眾人加班加點地忙碌,一直盯著醫院那邊的同事,終於傳來了好消息。
白晴想要見阮景。
白先文身亡,白宿外逃,一月之間,白氏接連動蕩,幾位高管相繼被警方帶走談話,這個從根上就不幹凈的商業帝國,終於一朝陷入了風雨飄搖之中。
可這些都好像跟白晴毫無關係。
阮景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精神狀態不知道比上次要好了多少,她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枝椏,唇邊竟然勾起一抹怪異的笑意。
彷彿白氏的落魄,就是她恢復健康最好的營養品。
這個比喻讓阮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阮景敲敲門,走進了病房。
聽到聲音,白晴轉過頭來。沒有了上次的護工,她只得自己費力地坐起來。
阮景見狀,連忙上前一步,幫她調了一下枕頭的高度。
「謝謝。」
「沒事。」
白晴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我們也很久沒見了吧。」
「五年了。」阮景淡淡回答。
白晴點了點頭。
緊接著,又是一段長久的沉默。
一片安靜中,白晴突然語出驚人,「你們一直想找的遺囑在我這兒。」
阮景感到自己的心重重一跳。
看著她驚訝的表情,白晴竟然緩緩地笑了起來,「很驚訝吧,白宙親手寫下的遺囑,白先文至死都沒有找到的遺囑,白宿一心想要得到的遺囑,竟然在我這裡。」
阮景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要說什麼。
白晴僅僅是需要一個傾聽者,她的目光逐漸迷茫,「媽媽之前就勸我,讓我離開算了,可是我偏不。我就要看著他們一個個得到報應。我知道,這一天早晚都會來的。」
阮景敏感地察覺到白晴對於稱呼的運用。對白家的三個男人,她都直接稱呼了全名,而只有對白母——吳琳琅,她用了「媽媽」這個詞。
阮景忍不住質疑起自己五年前的記憶。明明那個時候,她看到的,和她聽到的,都是吳琳琅對白晴尖酸刻薄,反而是白宙,對自己這個領養的女兒關愛有加。
「遺囑就在會所里,就是上次你去的那一家……在我待的包廂……那幅油畫後面。」
「你看到我了?」
白晴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阮景站起身,鄭重地向她道謝,「謝謝你,這份遺囑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是我應該謝謝你,白宿是被這個家逼瘋的,或許再熬個幾年,我也會變成他那樣。」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白晴表現出了明顯的疲倦,她重新倒回了床上,偏過頭,不再看阮景。
阮景靜靜地退了出來。
肖崇言就在病房外等她。
阮景將白晴帶來的消息告訴了常桉,卻沒有急著離開醫院。
肖崇言側頭問她,「怎麼了?」
「我還有幾個問題想確認。」
肖崇言並沒有問她是什麼事,只是點了點頭,「我在這兒等你。」
阮景一路走過了三條長長的醫院走廊,上了四層台階,走到了一個醫生的辦公室前,敲響了門。
「請進。」
裡面是一個五十來歲,頭髮斑白的女醫生。
「您是白晴的主治醫生嗎?」
醫生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點點頭。
「我想了解一下白晴的身體情況。」
…………
儘管阮景已經有了一些心理準備,可醫生的話還是令她寒毛倒豎。
「病人做過好幾次流產,術后恢復得並不是很好,以後恐怕……很難做母親了。」
阮景垂在衣袖下的拳頭攥了起來,「是誰帶她來做的手術?」
醫生仔細回憶了一下,「……是她的父親,白先文。」
阮景從醫生的辦公室走了出來,臉上是一種出離憤怒的表情。
回到公安局,常桉已經收隊歸來,文件夾里小心翼翼地夾著他們拿回來的遺囑,上面的文字已經全部謄錄下來,正準備拿去給鑒定科的同事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別的發現。
常桉一邊看著遺囑的內容,一邊說:「我不懂白晴究竟為什麼要把遺囑藏起來?」
陳明接話,「改天你去問問她不就得了?」
阮景突然站起來,「去什麼去,每個人都有不想被別人知道的往事,你們是警察,又不是狗仔隊,那麼八卦幹什麼?!」
常桉有些莫名,「不去就不去,幹嗎突然發這麼大的火……」
阮景心裡有火發不出,幾個深呼吸之後,衝出了會議室。
走廊上冰冷的空氣,讓她的頭腦清醒了一些。
肖崇言走到她的身邊,依舊什麼也沒問,只是一隻手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誘哄一般。
阮景轉頭就將臉埋進了他的胸膛,聲音悶悶的,「你知道白晴都遭受了什麼嗎?白先文,他就是一個披著人皮的畜生。我真的很想說出來,還白晴一個公道,可是,告訴常桉他們也沒用,白先文已經死了,這件事情說出去也只是多了一個人知道她曾經的狼狽。我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見過她了,可是那個時候我竟然沒有發現一絲異樣,我本可以保護她的。」
肖崇岩感受到了她深深的自責,語氣有些悵然,「讓死去的人得到安息,讓活著的人得到慰藉,這就是你一直在努力的事情。但更多的時候,我們並不是萬能的,偶爾也會失敗,偶爾也會有遺憾,我們是人,而不是神。但你不要因為這些事情,就有了挫敗感,因為有更重要的事,還在等著你去做。」
肖崇言放柔了語氣說起話來,簡直溫柔得不像樣子,可他身上那種不羈的氣質卻依舊存在,矛盾卻又相互融合。
阮景抬起頭來,「我怎麼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你就這麼說過我。」
這句話脫口而出后,阮景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了一副畫面。
午後,烈日,校園,垂頭喪氣的女孩兒,耐著性子安慰她的年輕老師。
只是那個時候,女孩兒噘著嘴想要撲進男人的懷抱,卻被一隻手指頭頂住了腦門。
男人的嗓音含著笑意,「你還得再長大一點啊,未成年,還有兩個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