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相王
第二十二章相王
「我若不為自己著想,更有何人為我著想呢?」在心裡默念著,綠雲捏緊隱在袖底的手掌,抬起頭來望著正好回過頭來看她的李元,依然不改臉上溫和柔順的笑容。去看看。
李元卻在唇邊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回過頭去自與李儀說笑。
穿過迴廊,步上石徑,邁進院落,便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自密竹濃葉后,隱現碩大的斗拱,飛翹的屋檐。屋脊上的鴟吻簡潔而粗獷,碧色的琉璃瓦迎著陽光反映出斑駁的彩光。
繞過竹林,便能望見宏麗的「清瀾堂」。雖然這裡並不是正房,比不得府中前宅的「銀安殿」輝煌華麗,可比起五王宅的屋宇卻另有一番氣象,到底親王府比起郡王府的規格還是升了一級。
朱紅的蓮花柱撐起前廊寬大的屋檐,檐下是寬闊的石階。拾階而上,還未走進「清瀾堂」,隔著直欞窗就聽到裡面低聲的詠嘆之聲:「脈脈廣川流,驅馬歷長洲。鵲飛山月曙,蟬燥野風秋……」
這首詩卻是上官儀所做。雖然之前上官儀因得罪了武皇獲罪而亡,可他的才學卻一直是武皇喜愛的,就連現在武皇貼身的女官上官婉兒亦是上官儀的孫女。
這首詩從意境、用句來看,並不算上乘,可是另透出一種悠閑自得的情調,很得春風得意的士大夫們的喜愛。只是,這樣的情調,怎麼聽都覺得與父親大人此時此刻的處境不是那麼相襯啊!
李元勾了勾嘴角,垂下眼帘,笑得有些陰鬱。
何其可悲,也曾頂著「帝王」之名,如今卻要囚於這小小的相王府中,沉鬱度日。別說外出,就是連吟首詩也要揀著沒有什麼忌諱的來吟,生怕被人逮到把柄,一狀告到武皇面前去。這樣的生活,還有什麼樂趣?
被李儀於旁一扯,李元抬起頭來,嘴角那一抹笑意斂去。隨在李儀身後,神態恭謹地走進了房中。一舉一動都與在前面半步的李儀一樣,做得一絲不苟,神情也是既恭敬又乖巧,十足是一個聽話懂事的好女兒。
放下手中的詩集,李輪抬起頭來,微微一笑。清癯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相王李輪,還有另一個名字,曰「旦」。還在位時,他就是用著那個名字。就如同現在的太子李哲之前在位時用名李顯一樣。處於逆途時,兩兄弟不均而同地把名字都改了。
李元一直都不明白,父親大人與伯父這樣更改名字是為討個吉利還是有所避諱。只是,這樣的疑問到底只能埋在心底。
微微抬頭,眼角上揚,便看清父親大人仍是穿著一襲灰色的寬袖大袍,頭上亦未著冠,只是用一角方巾裹成髻。如果是不認識的,定然會把這個衣著隨意,溫文爾雅的中年男子當成是一個鄉野儒士,而不是一個曾經登上過帝位的男人。
聽說,伯父與父親大人從相貌到性情都更似仙逝的祖父,有著柔情溫善的一面。遠不如堂兄之父、二伯父賢英武果敢。可現在,曾經被人贊為必為一代英主的賢早已魂歸黃泉,甚至死前只是一個獲罪的庶人。反是資質平庸的還活在這世上……人活一世,鋒芒畢露未必是一件好事呢!
「元元……」聽到李輪帶著笑意的低喚,李元不禁坐正了身體作出傾聽之狀。可是相望的眼眸卻仍顯得冷淡,沒有太多的情緒。
望著李元的眼神,李輪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沉默片刻才低聲道:「你們去吧!」竟似把原本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一般。
李元垂眉淺笑,站起身便要退出。李儀卻是望著父親,遲疑了下又柔聲道:「大人,還請您多多保重身體。」
李輪微笑著揮了揮手,沒有說話,只是慢慢轉過身去,持起手邊的詩集。只是,不知為什麼,持著書卷的那隻手指節卻是泛上淡淡的青白之色,似乎是抓得很緊。
看著父親的背景,李儀咬了咬唇,強忍了要衝出眼眶的淚水,挽了李元正待轉出,卻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還有請安問好之聲。
目光一閃,李元收住腳步,在聽到「馮孺人安好」的問安聲時對著李儀掀了掀眉。無聲地道:「真是巧呢!」
入得門來,那身材高佻,容貌艷麗,又精心化了個梅花妝的婦人立刻便笑出聲來:「兩位小娘子卻是有口福了,正好嘗嘗我熬的燕窩。」
這雙十年華的豐滿婦人正是由武皇賜下的孺人馮氏。因近年受寵,相王又是個沒有什麼脾氣的人,故而說話也很隨便。
同李儀姐妹笑語數句,馮氏走到羅漢床前笑著倚坐過去,從李輪手裡奪過那詩集,笑道:「大王莫要看那麼多書了,仔細傷了眼睛。」
李輪目光一閃,卻沒有怪責於馮氏,只是笑道:「卿卿何苦這般勞累,需知你的身子也不似從前了。」
馮氏聞言,原本就嬌艷的容貌更添幾分喜氣,嬌笑一聲,伸手撫著仍顯平坦的小腹,沖著李儀二人笑道:「兩位小娘子,你們就要再多一個弟弟了!可是歡喜?」
面色微變,李儀看著馮氏的肚子,神情間有些不自然,就連一聲恭喜也說得勉強。李元甚至是連恭喜都未曾說出口。
馮氏盯了眼李元,眼中飛快閃過一絲不快,但立刻就笑道:「綠雲,你快過來,盛兩碗燕窩與小娘子。」說話間,自己已先盛了一碗捧在手中,卻不遞與李輪,而是愛嬌地持著調羹笑道:「妾身來喂大王。」
李輪臉上溫和的笑容一僵,「不勞卿卿了,我自己來便是。」
就在這時,原本站在門外的綠雲也踩著小碎步走了進來,半跪在羅漢床前的案幾之後。
李元默默地看著綠雲仔細到緩慢的動作,挑起眉來,冷冷一笑。
瞥見李輪把目光落在跪坐在面前的綠雲身上,馮氏的嘴角便淺淺勾起。只是目光掃過綠雲胸口那一抹凈白,到底還是閃過一絲妒色。
「大王,可還記得綠雲,就是上次我說有幾分豆盧姐姐品格的那個……」
李輪聞言一愕,目光凝望著跪坐在面前的少女,只見她垂眉斂目,神態恬靜,粉嫩的臉頰上卻半是忐忑半是羞怯。
目光一閃,他還未說話,李儀已變了顏色。挑眉上前一步,她正待說話,李元已自后猛地拉住她的衣袖。不看李儀回望她的眼眸,尖聲道:「拿一個奴婢與我豆盧阿母比,馮孺人,你老了,眼神不濟了!」
馮氏又氣又恨,瞪著李元:「你……」猛然回身,她撲在李輪膝前:「大王,您可要為妾身作主啊!妾自被武皇賜於大王后,便一心一意服侍大王,可從不敢開罪於人。卻不料今日竟被崇昌縣主如此相對……再怎樣,妾也是個長輩……」
她還未抱怨完,李元已又是一聲冷笑:「好大的口氣!你是誰的長輩?漫說你一個孺人,就算你再高的名分,也得真有個長輩樣兒才當得起我當長輩一樣敬著呢!」說罷,一拉李儀,也不看馮氏的臉色,只作沒聽到她的尖叫聲,直接就轉身出了「清瀾堂」。就是對李輪都未瞥上一眼。
綠雲臉色煞白,不敢再留,匆匆一禮便退出去。退出門后,猶能聽到馮氏的哀泣和李輪淡淡的低勸聲:「罷了,元元性子本就乖戾,便是說了什麼,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雖是軟語相慰,卻到底沒半分責怪李元之意。反是揚聲吩咐道:「傳孤的口諭,告訴崔娘子多照應下滌心閣那邊,我看阿儀和元元有些清減了,人也黑了,女孩子,還是要補補才好……」
綠雲不敢再聽下去,慌忙往外走。腳步匆忙,在拐過竹林時險些撞上迎面而來的人……
「好大的膽子!」一聲厲喝,嚇得她矮身施禮。有些不安地看著用冷淡的眼角睨著她的崔娘子,再看看跟在崔娘子身後的紫煙,她咽了下口水。垂下頭去不敢說話。
「綠雲,你不隨在小娘子身邊侍候,在『清瀾堂』作甚?」崔娘子慢聲細語地問了一句,雖然聲音溫和,可睨著綠雲的眼神卻是冷冷的。在綠雲抬起頭還未曾開口解釋時便道:「聽說,小娘子帶了一個男人回『滌心閣』啊!」
抿了抿唇,綠雲不敢相瞞:「回娘子,貴主買了一個崑崙奴少年。」
「少年?不也是男人嗎?」崔娘子哼了一聲,半俯下身子,用手挑起綠雲的下巴:「綠雲,你還記不記得我當初把你安排在小娘子身邊時說過什麼?」
綠雲囁嚅著唇,聲音有幾分沙啞:「娘子囑咐奴婢盡忠職守,用心照看貴主……」話說得低沉,其實等於是在重複崔娘子當時的吩咐。可是,這樣的場面話,當初配上崔娘子的神情與語氣卻和綠雲此刻說來的意味不盡相同。
崔娘子看著綠雲,慢悠悠地開口:「這麼說,你竟是已經盡忠職守了?」
綠雲抿緊唇,還未曾開口,崔娘子已經又厲聲喝問:「你若是已經盡忠職守?怎麼那崑崙奴之事還要紫煙告訴我?你跟著貴主身邊,到底是做什麼的?這種事居然連勸都不勸一聲嗎?我看……」她頓了下,忽然一聲冷笑:「你是年紀漸長,另有了別的想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