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相王府
相王府位於長樂坊東北角,距大明宮丹鳳門極近。去看看。和東都洛陽的相王府一樣,都是從宮中高處便能看到相王府中的一舉一動。看似殊榮,實則不乏暗中監視之意。不過,這種事,心裡有數就是,誰又會真箇說出去?反倒要叩謝皇恩浩蕩了。
長樂坊與隆慶坊不遠,可就是這樣,李元仍有依依不捨之意。
馬車緩緩駛進府中,李元不自覺地倚在窗前,撩簾望向那扇徐徐關上的大門。雖然沒有說話,可臉上卻難掩陰鬱之色。
李儀轉目相望,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語道:「要不了幾年,你我便可分府而出,到時你就不用整天東想西想了。」
李元彎眉一笑,回握著李儀的手,雖然不說話,卻暗暗在心裡念著:只要再熬五年,她就可以離開這相王府,再也不用看到那個讓她怨讓她恨的人了……
這樣想,原本應該開心的。可不知為什麼,垂下眼帘,卻覺一陣鼻酸。
身下一震,卻是馬車驟然停下。李元收斂心神,扶著跑過來的綠雲的手踩著腳凳下了馬車,儼然一副淑女之姿,全不見在五王宅的英氣與洒脫。
下了車,她轉目看去,正好看到候在一旁的內宅管事崔氏。這年過三旬,生得端莊,行事沉穩的婦人乃是宮中派來的女官,當初在東宮中時便料理東宮諸事已久,在相王府中極有地位。
此刻見到李儀姐妹,便笑著過來施了一禮。言談間頗為親密,就連稱呼也一如尋常百姓家:「兩位小娘子安好,幾日不見,阿儀娘子更顯清秀,就是阿元娘子看起來都比之前精神了。」
李元笑笑,卻不說話,仍是躲在李儀身後,一副害羞的神情。而李儀仍如往常一樣挺身護在李元身前,笑道:「有幾位兄長照顧,我姐妹二人自然過得甚好,倒叫崔娘子挂念了。對了,父親大人可是在書『清瀾堂』中,我姐妹正要過去請安。」
崔氏垂眉淺笑,淡淡應了一聲,又笑道:「某這便去回稟大王,兩位小娘子不妨先回『滌心閣』休息片刻吧!」
李儀挑起眉,雖然沒有反對,卻是哼了一聲:「倒要勞煩崔娘子了。都說能者多勞,可虧得崔娘子有本事,才把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管理得頭頭是道。」
崔氏微笑施禮而去,禮數周全,臉上也未曾顯出半分異樣,就好象根本沒有聽出李儀話里有刺一樣。看著崔氏的背影,還有那些跟隨在她身後的奴婢們,李儀低哼了一聲。
憤然道:「看她那個樣子,我就忍不住想要刺她兩句。若是不知道的,看到她還以為她竟是這相王府中的主人呢?何其可悲,居然你我姐妹想見一見父親大人也要一個奴婢通傳。」
李元目光一閃,轉目看了眼慌忙垂下頭去的幾個婢女。只是微微一笑。便是這話傳入她耳中又如何?再是武皇親信之人,也仍不過是一個女官。而且,武皇對崔氏的信任也未必如從前了,要不然,也不會有馮美人的出現了。
上前挽住李儀,她回過頭吩咐道:「阿勒,隨我來便是。」
飛雨聞聲,抬起頭來,剛張開嘴,就被綠雲拉了一下。瞥了眼綠雲,她識趣地閉上嘴。
還在馬車後站著的阿勒應聲上前,手中仍捧著李元交給他保管的那隻小箱。很老實地依從著李元的命令,箱不離手。
只是他剛走到李元身邊,便有一個年紀較長的婢女遲疑著提醒道:「貴主,帶男人入后宅,怕是不妥吧?」
李元眉毛一挑,冷眼看著那臉長目狹的婢女,淡淡道:「紫煙,你莫不是在教訓我?」
紫煙面色未變,垂著眉仍木木地道:「貴主,這樣,於禮不合。奴婢若不直諫,恐崔娘子會怪罪奴婢未盡職守。」
李元定定地望著她,忽然尖聲笑起來:「好一個盡忠職守的——賤人!紫煙,你若是不願在我跟前侍候,便叫崔娘子把你調到別處去罷了,也省得呆在我屋裡,倒累了你盡忠職守的好名聲!」
「盡忠職守?哼,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職守是什麼?若是不知道,便由我來告訴你!你紫煙的職守就是服侍我,順從我,讓我開心……就和這個崑崙奴一樣,永遠都得聽命於我!而——不是去聽從崔娘子……」
睨著紫煙漸白的面色,李元看看正用可憐的眼神看著紫煙的阿勒。在心裡低低哼了一聲,轉身便往裡去。
阿勒原還在看被訓得臉色發白低著頭的紫煙,只覺這女子也是可憐,同他一樣要受命於一個兇惡的主人。可眼角一瞥見李元拂袖向里,便不敢再多想,忙舉步追了上前。
綠雲望著一行人的背影,走過去輕輕拍了拍紫煙的手臂,淡淡道:「算了,紫煙。你也知道貴主是怎樣的脾氣,就算當著旁人再乖巧羞怯,可你若是惹惱了她,卻也不是鬧著玩的。」
紫煙猛然抬頭望著綠雲,澀聲道:「綠雲,崔娘子派我們服侍貴主,便是想讓我們照看她,莫要因為一時義氣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損了王府的面子。職責所在,你和飛雨怎麼竟然對貴主失儀之處避而不見呢?這件事,我會告訴崔娘子的……」說罷,便轉身先一步走開。
綠雲看著紫煙的背影,只能低低一嘆。紫煙不是不好,可是太死心眼兒了。當初進宮時便一心想著能進尚宮局做一名女官,分配到相王府中便視崔娘子為目標,處處都學著崔娘子的樣子,時不時向貴主進言相勸。卻不曾想過任何一個主人都不會樂見於婢女聽命於他人。也怨不得貴主從不曾把她們這幾個跟前人視作心腹,若是她是貴主,也會厭了,覺得她們都是崔娘子派到身邊監視管束她的了。
嘆息著,她自轉回「滌心閣」。「滌心閣」位於相王府之東,雖然名為「閣」,卻實是一座極大的宮院。又與花園緊連,景緻卻是極美。只是若是愛熱鬧的,未免會覺得這座宮院太過僻靜。
因為兩位貴主住在「滌心閣」,相王府中便有傳言說這兩位縣主早就失去相王之寵。平日里雖然不敢太過怠慢,可不經意間的疏忽卻是有的。
可綠雲跟在李元身邊久了,卻不覺得自己這位主人真是個失寵的。且不說別的,仍居在相王府中還未分府而居的另兩位小縣主可是沒有象她家貴主這樣滿屋子都是奇珍異寶。
李元的住處,雖然不是頂大,可屋中卻林列著不少古玩玉器。東西擺放得並不整齊,甚至有時候,就是內室的地板上、睡覺的匡床上,都堆著一些零亂的珠寶金飾。
崔娘子不止一次喝斥過一眾奴婢失了本份,綠雲等人也不不是沒有收拾過。可每次一旦真的收拾乾淨了,李元夜裡必會於惡夢中驚醒哭叫。所以,李元房中便總是有些凌亂。可李元卻似自覺消遙,每次只要伸手便能碰到那些寶貝,便會覺得異常開心。
綠雲進房時,李儀兩姐妹已經各自回了內室去換常服。阿勒立在外室中,仍是捧著那隻木箱,一動不動。而在他對面,卻是一個大眼睛的小婢女托著腮緊盯著他,好似看什麼稀奇景似的。
忍俊不禁,綠雲走過去,輕輕拍了下那小婢女的頭頂,「朝光,別總那麼盯著人看,恁地沒禮貌。」
這朝光卻是李元跟前最小的一個婢女。當初也是為著朝光的年紀和李元差不多,人又生性活潑,希望能帶動李元也開朗一些。只可惜,哪怕是朝光這樣生性跳脫的,被李元一瞪眼,卻也是嚇得不敢亂鬧。相處日久,李元的性子卻似沒有絲毫變化,讓崔娘子也很是鬱悶。
被綠雲一打,朝光便笑著跳起來。纏著綠雲笑問:「這個炭頭一樣的黑哥哥便是崑崙奴嗎?他身上是不是抹了什麼黑油?還是掉進炭灰里了?」
綠雲被問得赧然,掩了朝光的嘴低聲訓道:「阿勒聽得懂的!你莫要胡說,他是貴主的親信,到時候惹惱了貴主,我可不為你出頭。」
朝光愣了下,這才扭頭去看阿勒。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才垂下頭聲音里透出一絲哭腔:「貴主收了這個哥哥作心腹嗎?那朝光是不是就做不成貴主的心腹了?」
說著,已經淚光點點,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了。看得綠雲發獃,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她原不過是信口一說,可細細一想,若說阿勒是貴主的心腹卻也沒錯。雖然現在或許還不是,可未來,阿勒必是貴主最貼心的人。可惜她們這一群人,大概永遠得不到貴主的信任了。至多也不過是熬到了年紀,被放出去或是另配了哪個下人……
不知為什麼,綠雲只覺心中一酸。突然之間就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髮鬢的那朵珠花。若是……
一念還未想完,她先打了個冷戰,不自覺地往內室里望去。沒聽到什麼,這才有些放鬆下來。
可是,一念既生,竟象是扎在心上的刺,竟怎樣都沒法去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