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慶隱含恨 撒手人寰
美娘膽顫心驚,使力地搖晃方慶隱,才將他從懵懵懂懂中搖醒過來。
方慶隱打了一個阿欠,揉揉眼睛,猛然就盯見美娘雪白的肌膚和半抹酥胸,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結結巴巴道:「你…你…你你你……」
美娘與方慶隱雖然有了肌膚之親,夫妻之實,但此刻裸身相對,還是有些難為其情,嬌羞非常。
她垂低了頭,扭扭捏捏道:「是你輕薄了人家,還『你你你』的,難道還是你得了理了?」
「我……我……我我我……」方慶隱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一挪身就想跳下床來,奪門而逃。
美娘一把挽緊他的胳膊道:「婆婆都已經看見了,你還想往哪裡逃?大丈夫敢作敢當,如今只得向婆婆說個明白,讓她老人家成全我們倆的事。」
方慶隱聞聽此話,頓如五雷轟頂,震得驚呆,好似泥塑木雕一般愣在那裡,眼前白茫,腦中漿糊,縱使悔青了腸子也頂不得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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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各自默默地穿好了衣裳。
美娘在前,方慶隱靠後,出了閨房,一路踟踟躕躕地來到老婆子的房內,同跪在那老婆子的腳下,噤如寒蟬。
眾夥計都歇了手頭活,豎起耳朵遠遠偷聽。
老婆子一邊哭天泣地,一邊數落美娘,連同方慶隱一起好罵一頓,罵夠多時,也只剩下呼呼喘氣了。
美娘伏首不語,等老婆子罵夠了訓累了,才軟語解說自己並不是輕浮的婦人家,只是久己心儀於方慶隱;如今和他做成實事,可斷了莊上那些輕佻男人的念頭;且又說方慶隱人俊書讀得多,一來可以頂個門戶顏面,二來也可以幫襯孤寡些許;而若婆婆不允、便尋死去,若應允了、則如親兒親女般贍養老人家。
美娘說得通情達理,頭頭是道。
老婆子思前想後,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卻叮囑:如果生子必從前夫之姓。
美娘喜不自禁,拉著方慶隱磕頭如搗蒜。方慶隱卻似個魂魄無依之人,任由美娘作了主。
為防閑話,未過兩日,二人就舉辦了簡單的婚禮,相互戴了金戒指,共同飲了合巹酒,作了名正言順的夫妻。
鰲祥公雖然厭惡方慶隱押書賭弈,醉酒迷性,心裡生出莫大的失望,但念及他孤苦無依,仍然命公映備了厚禮送去。對於美娘,鰲祥公倒是憐憫多於厭惡,因此不置反感,一往如昔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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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新婚之日,方慶隱便被老婆子安排在酒坊里,跑堂打雜,應付客人,有時候隨夥計運米糧回來,送酒糟出去。日日如此,朝朝這般,抽得空閑時,方慶隱便回老宅給父母靈位上兩柱香火,僅此而已。
酒坊生意向來興隆,酒客來去甚多。
趁有機會時,酒客便拿方慶隱開涮佐酒。有說他走狗屎運,娶了漂亮媳婦的;有說他白撿了一份家當,再不要賒酒吃的;也有說他「夢裡黃粱尚未熟,已然淪為店小二」的……那酒坊氣氛,較昔日居然熱鬧了許多。
每每如此,方慶隱都只當明月照大江,清風拂耳旁,照舊笑嘻嘻地上茶斟酒,來去忙活,內心深處卻是好生難受也!因此,他愈愛醇酴,常是爛醉如泥,嘔吐不止,竟至傷了身子骨兒了。
過得大半年,方慶隱鬱抑生疾,十分嚴重,十天里倒有六七日卧病在床。
美娘怎料到他的胸襟和想法?只忙罷店裡、又忙著照顧他,花枝般一個少婦硬被折磨得面色蒼悴,恰似太婆一樣。
那日里,方慶隱略微舒坦了些,便起了床,掇一張小杌兒坐在門口大柳樹下透透氣,卻忽瞥見酒客在喝斥兩個叫化子,一時就動了惻隱之心,入店裡收拾了兩碗殘飯來施捨。
兩個叫化子兀自歡喜,唱謝而去。
卻巧老婆子撞見了,劈頭蓋臉地唾罵起來:「你這個吃白食的,好吃好喝的給你,你卻還來生個病害人,這倒也罷了!你不曾給這個家掙得一文半文,還要來做什麼善人?」
「只不過……只不過兩碗剩飯……」方慶隱囁嚅道,「晚飯我省了不吃便是。」
「笑話!天大的笑話!你省了晚飯不吃,不還是我的飯?有種,你就別吃我的飯!」老婆子越罵越起勁,彷彿就是君臨天下的女皇。
「不吃便……」
方慶隱才要撂下負氣的話,忽然被美娘捂住了他的嘴巴。
原來美娘在酒坊內聽見懟話,慌忙跑將出來,卻是來得正趁時:「娘,他都這樣了,你就少說兩句不行嗎?」
美娘露出哀愁和乞求的目光,叫人看了,好生心疼。
「哼!」老婆子狠狠地丟下一個眼色,悻悻而去。
美娘遂將方慶隱扶坐在小杌上,安慰了一番,復自進酒坊內招呼客人去了。
方慶隱郁傷悶燥,百般難安,卻忽聽見大路上爆竹震天價響起,一陣陣敲鑼打鼓聲傳將過來。
須臾,王二屁顛顛地跑入店內報訊:我八叔中官啦,正在跨馬游村報喜哩!
眾人聽說,爭先恐後地奔出酒坊來,觀看莊上的新盛事,一個個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只見遠處柳林道上,一匹高頭大馬徐徐行將過來。
馬背上坐著一位肥頭大耳者,身穿青蔥官袍,胸挎絲綢紅花,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前頭鑼鼓開道,兩旁僕役吆喝,後頭鄉親跟隨,熱熱鬧鬧,好不風光!
方慶隱慢慢撐起腰,抬眼觀望。
原來是那洞山王莊整天鬥雞摸狗的王家老八哩,卻仗了他老子的財勢,居然得了功名!
方慶隱看罷,不禁千般憤懣,萬般怨恨,暗思道:他那裡不學無術竟然搏得功名,我這裡十多年苦讀卻似個末路之人,遭人小覷;似他那等人卻不是官做得越大,害民越深?
方慶隱愈想愈忿恨不平,在鑼鼓喧囂中悒悒怏怏地回到卧室,一時百感交集,憤郁難當,忽然「哇」的一聲就吐出一大口血來,濺得滿地血紅。
美娘早有防備,見方慶隱面色蒼白,神情怪異,便跟將進來。此時瞥見,大驚失色,忙將方慶隱攙扶上床。
方慶隱仰躺在床上,氣息奄奄,輕撫美娘的縴手,眼角滴出幾顆淚來,愀然道:「你何苦自賤來著?你本可以再嫁個厚實的莊戶人,自能過得一番幸福。你我本……」
「相公:你不要說,我愛相公,便是做牛做馬也心甘情願……」美娘見方慶隱喘息急促,輕輕掩住了他的嘴唇,淚花掉落。
方慶隱目含無限痛楚,奄奄無語。
窗外卻忽傳來熱鬧噴天的鑼鼓敲打聲,正是那王八跨馬從酒坊前經過。
似聽有人笑嘻嘻地恭賀道:「王……王八爺,恭喜恭喜……恭喜王八爺。」
「嗯?原來是德昭啊。你不是說我王八整天偷雞摸狗,中不得官嗎?如今我王八中了官,你有何話說?」好似那王八的聲音。
「王八爺,都是小人有眼無珠,您老爺還請擔待擔待。」
「哼!我王八爺今日不與你計較,但明日就說不準了。駕!駕駕……」
隨著「駕駕」地驅馬聲傳入閨房,敲鑼打鼓聲也越去越遠。
方慶隱怔怔地回過神來,緩緩地伸出手,將美娘臉頰上的淚痕拭去。
突然,他悲愴地大呼道:「我好……我……我……」
話語末滅,方慶隱忽然雙目瞠大,身體挺起,復倒在床上,一動不動了。
美娘見狀,慌恐不迭,慌忙探他鼻息,卻已是斷了氣也。
「方慶隱!方慶隱……你不是說、要對我好一輩子的嗎,為什麼就這麼撇下了我?」美娘攥拳搗胸,啕咷大哭,「方慶隱!我不許你走!你給我回來!你給我回來啊……」
美娘一聲緊似一聲地嚎哭大叫,早就驚動了鄰里鄉坊,慌來觀看,卻知方慶隱已是死了。
鄰里鄉坊一邊安慰哭得死去活來的美娘,一邊幫襯料理方慶隱的後事。
過了兩日,方慶隱就被草草的埋葬了,陪葬之物除過那四卷書外,一無他物。
美娘如痴如傻,欲要尋死,卻又可憐婆婆無依,將來沒個送終的,因此好生哀傷了許多日子,漸漸地就把主心骨寄托在酒坊里,日子也便一天天平淡如水地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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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慶隱在不知不覺中睜開眼來。
但見天空昏暗一片,只有微弱的亮光在游來移去,令人捉摸不透。
「這是哪裡?」方慶隱暗自疑惑,雙手撐地,準備起身,忽然觸摸到了什麼東西,抓起來一看,原是那四卷書哩。
「這四卷書不是放在美娘香奩里的嗎,怎麼會在此處?」方慶隱一驚,撐起身來,環眼四顧。
周圍黑霧瀰漫,陰風習習,不似陽界風光。
原來方慶隱身體本已十分羸弱,兼之鬱憤於胸,久久不得釋放,一口氣沒續得上來,當場就喪了性命。
待明白過來,方慶隱絕望地仰天狂笑,雙手拚命的撕扯起那四卷經書,一頁頁,一張張,直扯得稀爛,如柳絮一般,飄散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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