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古怪的二哥
石頭城沐浴在日光里,正向旅人釋放出滄桑年邁的氣息。那不是歲月的沉積,而是源自深山和叢林給予的饋贈。
陸謙玉站在甲板上,望著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的碼頭,不得不改變在此之前給石頭城下的粗淺定義。
俗人皆被道聽途說蒙蔽了雙眼,陸謙玉眼中的石頭城,並非一處乏味幽靜的僻野。
它在大山的陰影里孕育而生,充滿了自然朝氣。四周密林環繞,麟江從城前的空地奔涌而過。岸上的房屋,錯落有致。街道井然,鬱郁森森。水手的號子,買賣的吆喝,孩子的嬉鬧,它們組成了一場源自生活的大型歌劇。
此時間,大大小小的船舶由水道入港,停泊在大船周圍。水手們在船上忙活著,黝黑的臂膀在陽光下反射著油光,晾曬在桅杆上的漁網散發出魚腥味,一切按部就班,有序的生活軌跡,使得它儼然間變成了一處世外桃源。
陸謙玉的身邊站著小刀,他嘴裡不停的嘟囔,「怎麼掌握公平呢?」他拉了拉陸謙玉的袖子,「大哥,你會掌握公平嗎?」
「別想了。」陸謙玉笑著說,「他們人都去哪了?」陸謙玉見過了石頭城的冰山一角,心情大為暢快,便又開始在大船上尋覓,發覺甲板上空空蕩蕩的,僅有幾個水手搬運著什麼物品匆匆而過。
「哦。」小刀慌張的叫了一聲,他說,「我差點都給忘了,爹讓你去找他。」
「找我什麼事?」陸謙玉不解的問
「他們一早下船去了,這我真不清楚。」小刀搖搖頭。接著,兩個人便從大船上移步到岸邊的土地上。
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石頭,在碼頭上鋪設了一個小型的廣場。
廣場上聚集了大量的商販,尤其是販魚的很多,在小販中間,不乏有小孩子的身影,他們站在魚簍後面,嘴裡叫嚷著,「新鮮的魚呀,三文錢一條。」
陸謙玉對吃魚沒什麼興趣,於是,他又開始觀察小廣場。
四通八達的道路以小廣場為起點,像一條條長蛇似的引人前往城市中心,小刀選了一條,帶著陸謙玉走過去。
踩在大地上,陸謙玉的心倏然間平穩了許多。他雖然不暈船,但在大船上密閉的艙室里活動多有不便,船在水面上搖搖晃晃,很難讓人踏實。而現在,這種跌宕感不復存在了。
陸謙玉大步流星,眼睛不時瞥著人群和四周的街景。這是陸謙玉第一次走出麟州城,來到一處陌生的地界。所以對石頭城的一切都感覺到新奇。
石頭城,全是石頭,這一點不假。
不過,那些是有生命的石頭。
踩在石頭路上,發出的摩擦聲,好像是石頭的低語。石頭屋頂,沐浴著太陽的光輝,向旅客投以最熱烈的歡迎,還有路邊栩栩如生的石頭雕塑,一個個彷彿被時間嵌入了生命。
此時,他正經過一間茶館,小刀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蘋果,他一邊吃,一邊說,「大哥,船上的療傷葯沒有了,我爹說,等會讓我帶你去買一點回來。」
陸謙玉望著茶館里,他說,「不忙,有勞了。」
然後,他看見,茶館也全是石頭。石頭桌、石頭椅、石頭做的牆,牆上掛著石雕。茶館里忽而傳來掌柜的呼喚店小二的名字,「石不誤,你他娘的竟耽誤事,還不滾出來,給客人送茶去?」
陸謙玉笑了,小刀身子虛晃了一下,拐進了茶鋪。
叫做石不誤的夥計掀起后廚的帘布,探出個腦袋,端著石頭托盤,嘴裡嘟嘟囔囔的向著不遠處的一張石桌走去。
老刀神色警覺的坐在靠窗的角落裡,頭不時的扭向窗外,手裡儘管端著茶杯,但茶水沒了熱氣。
他的身邊坐著阿泰,六子,以及另外一個男人。陌生人引起了陸謙玉的注意,但並不確定他是不是船上的人。
他長著一張稜角分明的寬臉,下巴上有一圈不清晰的鬍鬚,身體孔武,此間挺直了身板,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態,然而嘴上帶著輕鬆,正與阿泰和小六二人談笑風生。
小刀來到老刀邊上,輕聲喊了一聲,「爹呀。」老刀扭頭看了看,與陸謙玉四目相對,小刀說,「爹呀,你咋不喝茶?」
於是,他尷尬的喝了一口茶,問陸謙玉,「傷勢怎麼樣了?」
「好多了,我是來...。」陸謙玉想說,他是來告辭的,即使大船要在石頭城停靠數天,他可以繼續依靠老刀的救濟苟延殘喘,然而,這不是他消極下去的正當理由,他著急去找石翁和浪流,不想耽誤。
「來的正好。」阿泰瞧見了陸謙玉,熱情的招呼,「船上的伙食不是一般的差,所以來換換口味吧。」他打斷了陸謙玉的話。
陸謙玉只得抱抱拳,把話咽了回去。他客氣的說,「我倒真有些餓了。」
接著,他看見桌子上擺著幾碟小菜,加上一大摞白面饅頭,一盤帶著血絲的肉吸引了他的目光,看上去應該完全是生的,隨即,他聯想到,這肉等會兒該怎麼吃?
這時,小六起身拉開了椅子,說:「謙玉兄,這邊坐,小刀坐在你爹邊上吧。都別傻站著了,時不我待啊!」
如此客氣的禮遇,與他們之前不溫不火的態度大相徑庭,陸謙玉一時發怔,受寵若驚的坐下去,身體尷尬的扭了幾下,端著茶杯搖擺不定。
「傷勢真的沒什麼嗎?」阿泰充滿關切的說,「如果有需要儘管可以跟我們提。」他儼然是把陸謙玉當做了自己人看待。而陸謙玉卻不這麼認為,他與阿泰等人,分明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走江湖,自己則是在闖江湖。他們要去東丘,自己則是要回到麟州。兩者之間,不在一條線上,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啊!」陸謙玉這一聲里分別包含了,驚訝、困惑、尷尬等多個情感變幻,他說,「承蒙關照,已經好多了。石頭城可真熱鬧啊。」
「熱鬧?」阿泰嘿嘿一笑,「你指的是他們?」他用眼神加以示意。
陸謙玉看去,茶鋪用餐地方頗大,擺放著約有十幾張桌子,即便如此人有空餘。其中武林裝束模樣的人,佔據了其中一半席位。他們大嚼大咽,推杯換盞,發出嘈雜的聲音,當然,其中也有人只顧得低頭聊天,目空一切。他們大部分把形形色色武器隨手放在桌面上,少部分背在背上或者掛在腰間。
小六這時候開始倒酒,他對陸謙玉遞過來杯子,說,「不見得是好事,你來一杯嗎?」
「杞人憂天!」阿泰不屑的說,然後,他揮手招呼店小二,「那個誰,你過來一下。」
陸謙玉沒早上喝酒的習慣,他順著小六的話,往下說,「六兄,多謝。但我不便飲酒。不過,何以見得好事壞事?」
「有武林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小六啜飲一口,接著說,「江湖是個紛爭的地方,我討厭紛爭。對了,你受傷了,飲酒有害,那麼自便吧,別客氣。」
「趕緊吃的你飯去。」阿泰說。
「我想安心的吃飯。」小六說,他看見店小二跑來了。
店小二穿了一件灰色麻布的衣服,腰上系著一條黃色的緞帶,他哈著腰問:「客官,有什麼吩咐?」
這時,老刀突然開了腔,他說,「別緊張,飯菜很香,我只是有些事情要麻煩小兄弟。」說話的同時拿出一錠碎銀子,悄悄塞到他的手裡,拍了拍他的手腕。
夥計怔了一下,臉上倏然露出微笑,從容的把錢掖在了緞帶里。
「有事您說!」夥計快速的打量了桌上的人,他把聲音放到很小,說,「各位大爺是第一次來石頭城吧?」
陸謙玉低頭吃飯,不參與其中。他掰開一個饅頭,一半給了小刀。於是,倆人自己顧自己的,吃了個痛快。除了他們飄然物外,陌生臉彷彿眼睛里只有食物,露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輕鬆樣。
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差點毀掉了陸謙玉的三觀。
陌生臉吃的是盤子里的生肉,他剛撕下去一塊,閉著嘴咀嚼,血沿著他的唇紋和嘴角流出來,很像是泥石流從山頂滑落的情景。腮幫子約莫著動了七八下,他嗓子一動,咽了下去,接著擦了擦嘴唇上的血,又飲了杯中酒,然後巴巴嘴,品咂了一下,皺著眉也咽了下去。
陸謙玉瞧著他吞咽的模樣,彷彿是一頭貪婪食肉的怪獸。
首先是生肉,那滋味陸謙玉沒嘗過,可一定不好受吧?然後就是酒,可能不大符合他的品味。
陌生臉似乎也注意到了陸謙玉在偷看自己,於是向他投來閃電般的目光。
陸謙玉慌忙低頭,繼續猥瑣的啃起來饅頭,畢竟盯著人家看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出門在外總得表現的光明正大一些。
「吃肉嗎?」陌生臉推過盤子,語氣上很客氣,「我喜歡吃這種新鮮割下來的牛脊肉,嫩嫩的感覺好極了。」
「謝謝。」陸謙玉猶豫了一下,手臂僵直,伸著筷子在盤子里挑選了一番,最終夾走了最小的一塊。
其實他並不想這麼干,他討厭吃生的食物。
他覺得吃生肉跟叢林中的猛獸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但猛獸換個稱呼就是畜生,人不是畜生,所以得吃熟肉以便與畜生區別開來。他倒不是比喻陌生臉是畜生,他僅僅是匪夷所思,為什麼還有人像畜生那樣吃生肉?
大致是因為從來沒吃過,人都是好奇生物,甚至比貓還好奇那些怪誕的事,所以他就鬼使神差的答應了像畜生那樣吃生肉了。
陌生臉嘴咧著笑出聲,那不是和善的微笑。至少,陸謙玉感覺不到任何溫度,他說,「吃吧,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他是在嘲笑自己嗎?也不盡然!
陸謙玉總覺得怪怪的,心想,「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事已至此,他自作自受,咬了一口牛肉。血先為嘴唇染上了硃紅色。接著濃郁的血腥味在他的嘴裡徜徉。牛肉帶著一絲冰涼與它的牙齒很不友善的打了一聲招呼,他的牙齒開始了抵抗情緒。不過,陸謙玉還是指揮著牙齒撕咬了下去,噁心在胃裡翻江倒海,通過喉嚨發出了抗議,陸謙玉揪了揪脖子,試圖安撫它的急躁不安。然後閉著眼睛,懷著巨大的勇氣,把一團嚼不爛的不明物質咽了下去。
等他控制住眼淚,緩緩仰起頭的時候,他看見男人笑的比剛才更加燦爛了,這次有了點溫度。
「怎麼樣?」他問。
「好極了。」陸謙玉說。
「那麼,再來一塊?」不等陸謙玉拒絕,陌生臉夾起一塊牛肉放在了他的碗里。
「好極了!」陸謙玉輕鬆的笑道,陌生臉自以為是的樣子,讓他有點火大,要不是作繭自縛,他早就發火了。
「你得慢慢品嘗,方能感覺出牛肉在齒間被慢慢撕碎的真諦。」陌生臉呵呵一笑,他的話好像是發布的命令。
於是,陸謙玉把牛肉高高舉起來,笑著說,「真諦,我來了。」他故意表現的如此從容不迫,是為了表明沒任何事能讓他丟臉。
陸少爺的尊嚴,隨著生肉一起吃到了肚子里!
「鮮血的味道很不好受,一開始會令你作嘔。」陌生臉自說自話,不管陸謙玉露出的複雜表情。他把一大塊牛舉在面前,舔舔嘴唇說,「不過,你要相信,鮮血會讓你對此印象深刻。你會品嘗到野性在身體里迅速蔓延,從而形成一股巨大的能量,這就是我喜歡生牛肉最重要的一點。」
「好極了。」陸謙玉擦擦嘴,他說,「能給我再來一塊嗎?」
「好極了!」男人說,「都拿去吧。」
前面兩次陸謙玉的確沒有吃出生牛肉的妙處,甚至生出從此以後再也不碰牛肉的想法。不過,接下來他開始慢慢喜歡上這種味道了。生牛肉韌性十足,嚼起來趣味橫生。唾液混合中血腥味,充斥著他的味蕾,不覺身體里的血液也加快的流動,讓他的大腦保持最佳清醒。而牛肉到了胃裡,提供了真實的飽腹感。陸謙玉打了一個飽嗝,放下了筷子。
這段期間,他的耳朵並沒有閑著,他仔細的聽著老刀和店小二的對話。
「石頭城,在我印象里,一直是塊繁榮的寶地,只要是靠麟江過日子的人,總少不了到這落腳,如今一看,真熱鬧啊。」老刀說著無關緊要的感慨。
小二很聰明,聽出了老刀弦外之音,抿嘴笑道說,「真是奇怪了呢。這些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太平嗎?」老刀身體前傾貼近了小二,「沒發生亂子?」
「那倒沒有!」夥計嘿嘿一笑,「就是青樓里的姑娘們,這幾天晚上鬼哭神嚎。」
「哈。」阿泰猥褻的看了一眼店小二,他眼睛里放射著光,「青樓在哪?」
「出門直走,左拐,然後遇到一家租船行,再右拐,直走,門前有兩棵桃樹。」店小二狡黠的說。
老刀嘆了一口氣,他說,「你可以去忙了。」
「好勒」店小二高興的拍了拍腰間緞帶,他說,「需要幫忙,盡可以找我。」
轉過頭來,老刀對阿泰說,「你怎麼看?」
小六這時也湊了上去,他說,「青樓門前倆桃樹...桃樹。」他對阿泰眨眨眼靜,問,「他娘的,桃樹之前,左拐右拐的跟繞迷宮似的,你聽清了嗎?」
阿泰搖搖頭,「沒聽清。」
「你他娘的!」小六罵道。
「二哥。」阿泰把頭扭向陌生臉,因此陸謙玉知道了他叫二哥。
誰家的二哥?
為什麼是二哥而不是三哥?
今年多大了?
何許人也?
許多問題在陸謙玉的腦袋裡打轉,之所愛管閑事,陸謙玉並不覺得意外,一切皆因生牛肉鬧得。
二哥此刻背靠著椅子上,心滿意足的摸著自己圓滾滾的肚皮,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他說,「我吃舒坦了。」
「此地不宜久留。」阿泰說。於是,陸謙玉心裡升起一團迷霧,從中搞不清楚,為什麼阿泰說此地不宜久留?
「爹呀!」這時,小刀呸呸的把吃下去的牛肉吐了出來,他表情凄慘,他說,「什麼鬼東西呀,都沒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