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回歸的二叔
緋月如血,大地凄清!
天雲流動,水波不興。
一艘小小的烏篷船盪在漫天颯颯的葦叢之中,就像天地之間的一縷浮遊,一粒塵埃,一盞漁火。
地雖大,無處安身,天雖遠,怎可攀緣,人雖生,不知有命!
這便是陸謙玉此刻真實的心靈寫照。
這時間,恰逢冷風灌入船艙。浪流大醉方醒,猛然打個冷顫。
他望向陸謙玉。
只見他,後背貼在艙壁上,雙手下垂,微微仰著不再高昂的頭,眼睛在半開半闔間呈現出一片迷離,宛如一座經歷過百年孤獨的半殘雕塑。
浪流晃了晃手中葫蘆。
沒酒了!
他欲語還休,學著陸謙玉的姿勢,坐在他的對面。在心靈上與這個悲傷的男人同行,在行為上不便作出任何錶態。他可能並不明白,陸謙玉此刻心間的傷痛到底有多麼巨大,但他相信一個事實。
陸少爺絕不會在厄運面前苟且,他有鐵做的心臟。只不過,他的心正在被烈火烘烤著,融化著!
書上有句話說得極好!
浪流在腦海里倒墨...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勞...。
他無奈的尬笑,搖頭晃腦,想不出接下來的幾句了。
陸家上下,八十三口,包括護院黑狗,無一倖免,一夜間全做了土。
浪流告訴他這些的真相的時候,心如禪定,沒掉一滴眼淚,心卻開了一個口子。
陸謙玉側耳聆聽,也沒流淚,甚至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人只有在到達絕望的時候,心才會真正的回歸平靜。
現在,他正回憶著浪流講述的每一個字眼,每一個語氣。
他的思緒踏上了一次遠行,飛離了破碎驅殼,飛去了慘淡夜空,飛過了跌宕浮雲,飛越了漫天蘆葦,直到他落在陸府門前。
他彷彿看見....
肅穆的大門敞開著,像是鬼門關開了一個口子,暗淡的紅光從裡面射出來,穿過他的魂魄。
門板上劍痕道道,台階上血跡累累,院子里屍體疊疊。
忠厚的黑狗身體僵直,來不及掙脫鎖鏈,便已死去。
美麗的婢女仰面躺在冰涼的地上,她們身上羅裙被撕開,露出白皙香肩,眼睛里不再有閃爍的光。
小樓閨房的門傾倒著,三個男僕的屍體躺在碎木屑上,血凝固在他們的臉上,武器落在了一邊,表示著他們曾試圖作出激烈的反抗。
房間里,打翻的八仙桌,裂開的椅子,摔壞的茶杯,帶血的燭台,撕碎的床幔....,一片狼藉!
小樓平靜的躺在床上,似乎是睡著了。兩條柳葉眉微微緊蹙,就像是在生他的氣。玲瓏的雙眼,填滿了空洞,嘴角微翹,已了無笑媚。蒼白爬上了面頰,兩道淚痕似乾涸的長河。紅潤的唇,難吐出幽蘭之氣。緊握的小手裡,攥著一個未完工的鴛鴦荷包。
她就那樣睡著。乾乾淨淨的,沉沉默默的。渾身上一絲不掛,胸前插著一把閃亮的鋼刀,鮮血染紅了床單,在牆上濺出了幾朵艷麗的梅花。
「小樓!」轉眼間,滴滴答答的聲響把陸謙玉拉回到了現實,烏雲裂開了一道口子,雨點拍打在船艙頂上,水面激起了密密麻麻的漣漪。他仰頭長嘯:「為何對我陸家趕盡殺絕?」
「沒見石翁的屍體。」浪流細聽風雨,心緒凝重,當時陸府之景,慘絕人寰,他絕對不想再提第二遍,他說:「你冷靜一下,喊,解決不了問題。」
「他還活著嗎?」陸謙玉抄起斷劍,陡然起身,「我無法冷靜,要回去看看!」
「你先養傷!」浪流跟著起身,一隻手輕輕的搭在了陸謙玉的的肩上。他接著說道:「雨停之後,我再去城裡打探石翁下落!」
「百年陸家,怎可在我手中葬送?」陸謙玉悲慟專為憤怒,一口鮮血由口中噴出,濺射在艙壁上,他近乎於咆哮的說:「此仇不報,我陸謙玉再不為人,去了下面,如何跟祖宗交代?」
大風吹開了艙頭的幔布,燭火猛烈的跳動,不肯屈服的掙扎了幾下,還是熄滅了,船艙里一片漆黑。
大雨急驟。
頃刻間,似乎有千萬隻猛獸在不斷的撞擊著小船。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浪流遞過手帕,趁機從陸謙玉手中奪走斷劍,平靜的說,「只是,江湖事,江湖裡豈容的下你單打獨鬥?」
「陸家經商這麼多年,難道還沒有遠離江湖?」
「只要我們還活著,就在江湖裡!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
「那何人說了算?」
「你手裡的劍,我葫蘆里的酒!」
「去你娘的酒。」
「總之,你現在不能回去。」
陸謙玉冷靜下來,藉助黑暗,悄然流下了兩滴眼淚。
浪流的鞭策更似長劍,痛苦而又犀利,直插心窩,讓他恍然醒悟。
世上人,本無心。
就像陸謙玉,本想做個洋洋得意,衣食無憂的闊少爺。此番身不由己,皆是因為他人所迫,他不信命,命卻因果。
從此後,麟州城再無陸少爺,只有跌跌撞撞,一腳踏入了江湖的陸謙玉。
一場大雨之後,將麟州城街道沖刷的乾乾淨淨。
就像塵封在歲月里的歷史,無論往日有多少塵埃,都已沖刷落定。就像擱淺在亂石灘的小船,無論往日穿梭過多少波瀾,都已侵蝕腐爛。就像浸染在青花瓷的茶葉,無論之前多少清香縈繞,都已洗滌變淡。
麟州城外,土氣蒸騰,小溪潺潺,幼芽萌發,幾處新墳塋在陽光下靜聽天地。
轉眼,幾日過去,陸謙玉在蘆葦盪安心靜養,傷勢已有好轉,石翁的依然下落不明,黑衣劍客不留痕迹。。
浪流幾次往返麟州城,買來必備的食品和藥材的同時,帶來了城內的消息。
陸府滅門,在全城引起了轟動。百姓們無不震驚嘆息。
受之恩惠者。親自登門,辦了一場大型的弔唁會,修建了墳塋,掩埋屍體,打掃了院子。
杞人憂天者。三五成群,在茶樓里落座,揣度陸大少爺的生死下落。
憎惡妒忌者。在大街上,竊竊私語,談及家族盛極必衰的道理。
冷眼旁觀者。繼續著千篇一律的生活,對此不聞不問。
往日競爭者。趁此良機,茶話密謀,大肆低價搶奪陸府產業。
曾被陸老太爺掃地出門的陸家不孝子二兒子-陸刃回來了!
這天上午,八個粗壯結實的漢子抬著一頂大轎,一路從城門口洋洋洒洒的走向陸家大院。
陸刃下了轎子,抬頭仰望屋檐下掛著的陸府兩個大字,舊日回憶,便如潮水湧上心頭。
於是,陸刃感慨萬千,當著麟州百姓面前輕彈眼淚,「作孽啊,作孽。」他以極為堅定的口氣說:「石景山,你個老混蛋!我陸家平日對你不薄,你竟然勾結匪徒,為了錢財,痛下殺手!我陸刃在此立下毒誓,不捉住賊人,下輩子不為人矣!」
陸刃擤鼻涕,抹眼淚,模樣凄楚,慟哭到呼吸不暢,在僕人的攙扶中走進陸府。
陸府的大門,轟然關閉。
麟州城百姓眾說紛紜。
大致分成了三個派別。
一說:石翁吃裡扒外,貪念陸家財富,勾結江湖上的強盜,殺了陸家八十三口。添油加醋之人更言之鑿鑿,說自己看見了石老賊在陸家滅門慘案當晚在酒樓里宴請了幾十個劍客。
一說:石翁到陸家六十餘年,不辭辛勞,大小事務均打理的井井有條,一手將陸少爺撫育長大。若是貪戀財富之流,有大把的機會反客為主。怎麼會鋌而走險,留下身後罵名?為石翁辯護的人,大都是石翁平時好友,與陸府走動親密之人。他們僅僅是一小部分。
陸刃一連哭了幾日,嗓子喊啞了,眼睛哭腫了,大腹便便的肚子也憋下去了。
於是,他開始振作起來,打點陸府事必躬親,重新粉刷了陸府大院,梳理陸家各處產業,在落井下石的奸商小人前面力挽狂瀾,讓破敗的家族又走上了正軌。
麟州百姓見到他如此焚膏繼晷,誠心誠意,不由得心生敬佩。
石翁就是該千刀萬剮的惡賊!這一觀點,基本坐實,群眾們堅信不疑。
陸謙玉從浪流口中得知此事的時候,陸刃走馬上任已有半個月余。
他的臉瞬間變成了一塊冰,看得浪流不禁涼氣入體。
「一派胡言,血口噴人!」陸謙玉一拳砸在老柳樹上,力量之大,老樹顫了三斗。「石翁若真是那種背信棄義,窮凶極惡之人,難道我叔叔比我還了解他?」
「氣歸氣,你何必對老樹撒潑?」浪流瞧見老樹上喜鵲窩給陸謙玉一拳震了下來,幸而他眼疾手快,伸手將其接住,窩內幾隻黃嘴的小鳥險些成了冤魂。他娓娓說道,「你的拳頭,跟人言一樣可謂。」
「城中百姓都信了?」
「你若不信,他們信了又能如何?」浪流用手指撥弄著雛鳥的小嘴兒,它們拍打著肉嘟嘟的翅膀,競相張開嘴,爭奪他的手指。「瞧瞧它們,儼然把我當成媽媽了。」浪流漫不經心地說道。
「我得回去一趟。」陸謙玉一時氣不過石翁遭人污衊,他傷勢恢復的極好,留在蘆葦盪已毫無意義,若是再不回去,只怕麟州城要變了天,他轉身鑽進船艙,說道:「事不宜遲,我們即刻啟程。」
浪流放下小鳥,聽得他忙活的聲響,不禁笑道:「還不是時候!」
陸謙玉鑽出船艙,手裡拎著斷劍,怔怔道:「二叔離家多年,與陸家早已脫離干係。如今回來,怎麼像是要雁過拔毛?」
浪流點點頭,說:「有便宜不佔王八蛋。」接著他又搖搖頭說,「天真!陸家可是姓陸。」
「有屁快放。」陸謙玉被浪流搖頭又點頭的模樣給弄糊塗了,他如此聰明,怎麼會聽不出來,他是話裡有話,他問,「你什麼意思?」
「晚上再說!」浪流說完,大笑著鑽進了蘆葦盪里。片刻,傳來他的呼喊,「我去弄些吃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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