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疲憊
第九章疲憊
拉開公寓大門的時候，李萌就覺得不對，因為屋裡的燈是亮著的。她嚇了一跳，抬頭看過去，才發現，她老爸來了，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見到女兒回來了，老爸連忙起身走了過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本來應該更晚的。派對沒結束我就先撤了。」李萌一邊回答，一邊低頭換鞋。卻發現門口除了老爸的鞋之外還有一雙女鞋，風格和牌子都太熟悉了，她心裡一緊，猛然抬頭，「我媽也來了？」
「嗯，你媽也來了，她累了，到你客房去躺著了。」
李萌抬腕看錶，九點四十五分。
「這麼晚了，你們怎麼沒回家？」
李爸爸露出為難的表情，支支吾吾，「那個，原來說好的是你今天回家，呃，回我們那邊，可你昨天告訴我說，今天需要去參加一個商務派對，不能回來了。你媽不信，非得催著我帶她過來…那個，我們過來之前給你打電話了，你沒接。」
李萌這個時候已經和老爸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她拿起遙控器關了電視，然後，從手提包中翻出手機來，果然有老爸的未接來電。「今天出席的場合比較特殊，需要我們在商務活動的環境中進行心理疏導工作，所以我提前把手機給靜音了，完全沒聽到它響。」
「呃，我猜也是這樣。不過，以後工作結束的時候，還是要先查看一下你的手機，在非工作時間如果我們聯繫不上你，會很擔心的。」
李萌撇了撇嘴，「你說的是，你會擔心吧？」
李爸爸無奈地笑了一下沒敢接這茬。
「現在已經很晚了，有什麼事情以後再說不行嗎？我現在很累，就想洗個熱水澡，再好好地睡一覺。你們倆是住我這兒，還是回去？」
「我們還是回去吧，我去叫你媽。」
「不用叫了！」客房的門開了，李萌的媽媽走了出來。
屋子裡一時間落針可聞。
「小卿，咱們回家吧。孩子這一天挺累的，讓她早點兒休息。」
「她累，我們就不累嗎？等了她好幾個小時，就是為了能和她說上句話。見她一面多不容易啊！」陰陽怪氣的聲調起伏著，和用指甲刮玻璃發出的聲音一樣地刺耳。可悲的是，李萌無論離開了多久，只要一回來聽到的卻仍是這種讓她想轉身就逃的聲音。
有些事情是躲不過的，有些時間是上天定好了的。李萌注視了李媽媽一會兒，就起身往卧室方向走，「我先去換身衣服。」
李萌花了幾分鐘的時間，換了一套居家服，並在浴室里用涼水洗了把臉，才回到了客廳，看著並肩坐在沙發上的父母問，「你們想喝點什麼？」
李萌的冰箱里，常備的只有各種飲料、速凍食品和新鮮蔬果。可廚房裡各種飲品的製作工具卻非常齊全。有咖啡機，榨汁機，豆漿機，破壁機等等。
客廳的茶几上放著個兩快見底的杯子，裡面裝的應該是白水。
李爸爸看了李媽媽一眼，「給我們添點水就行。」
李萌把杯子拿到廚房，在飲水機那兒接滿了水，又從冰箱里給自己拿了一瓶蘇打水，一起放到了個托盤上，端回到了客廳。
李萌坐到父母的對面，調勻了呼吸，便開口道，「有什麼想說的，你們說吧，我聽著。」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但這沉默很快就被李媽媽拔高的聲音給打破了，「怎麼，你拿我們當你的患者啊？！」
李萌沒有回答，只是目光平靜地看著她。
「我們是你的父母！辛辛苦苦地把你養大，供你吃供你喝，供你念書留學，替你買房買車，就算有什麼事做的不稱你心意，又能怎麼樣？」
李萌還是一聲不吭，目光也沒有一絲波動。
再也承受不住這種無動於衷的注視，李媽媽終於色厲內荏地嚷了起來，「就算是你大表哥的事情你不願意，我那不也是為你好嗎？你大表哥才三十齣頭就是正處，前途無量。要不是因為你單純，人又知根知底的，就你當時的條件，人家還看不上呢！」
實在是累了，不想再聽這些重複過太多遍的廢話了，李萌拿起眼前的蘇打水，擰開瓶蓋，喝了一口，然後放下瓶子。她抬頭筆直地看著李媽媽的眼睛，朗聲問了一個問題，「媽，你當初為什麼要我？」
李媽媽一愣，眼神左右飄忽，卻無法正面回答。
「天已經很晚了，大家也都累了。咱們提高點兒效率，我來說，你看我說得對不對，怎麼樣？」李萌掌握了談話的節奏后，再接再厲。
李媽媽猶豫著緩緩地點了點頭。
「你當初跟我爸結婚時不太情願，對吧？」
李媽媽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迅速地瞟了一眼李爸爸，沒有回答。李萌知道這是她默認的表現。
「你一直覺得自己家庭優越，家族龐大，嫁給我爸這種無父無母，又沒有兄弟姐妹的人很不甘心，對吧？可你媽卻覺得你眼高手低，性子差，嫁給我爸這樣的人因為是下嫁，女方才能一直在婚姻里占著上風，所以堅持讓你嫁給我爸，我沒說錯吧？你一直都挺享受這種優越感的，直到你發現自己無法生育。你從頭到尾都不想領養小孩兒，可你媽卻又替你做了回主，從婦產醫院裡抱回來被別人拋下的我。我爸倒是挺高興的，可你對此卻始終耿耿於懷。你甚至因為這件事還一直和你媽置著氣，其實你真是錯怪她了，她都是為你好，讓你嫁給我爸這個光桿司令，你就無需討好任何人，只要小兩口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上無公婆需要孝順，下無小姑需要討好，她難道替你考慮的還不夠周全？而她讓你領養我，也只是擔心我爸會因為無後會跟你離婚。」
李萌的敘述平淡到沒有任何的起伏，李媽媽的臉卻一陣青一陣紅，「那又怎麼樣？即使不喜歡你，我不還是把你養這麼大！你這個白眼狼！翅膀硬了就造反了你！」
「抱歉，但在我的記憶中，把我養大的是我爸！每天從牧場那裡買鮮牛奶回來給我煮的人是我爸，教我說話的人是我爸，給我念故事的人是我爸，帶我去看病的人是我爸，接送我上學放學的也是我爸，開家長會的人還是我爸……不用我接著說下去了吧？如果非要說你有什麼參與或者貢獻的話，可能就只剩下你是半個出資方這一點了。其實，我爸掙的錢一點兒也不比你少！所以，恐怕連這一點都要打折扣了吧？」
「萌萌，和你媽說話還是要客氣一點！」李爸爸忍不住插嘴道。
可以對那個所謂的母親直言不諱甚至反唇相譏，但卻不能不尊重老爸，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老爸當個旁觀者，於是，李萌直接跟老爸說，「爸，今天是我媽和我之間的對話，你還是別參與了。很多事情說開了就好了，省得放在心裡翻來覆去地做了病。」李萌嚴肅而誠懇地把老爸推出了對話圈，轉過頭來又盯著李媽媽的臉繼續往下說，
「你對我的指責都是物質方面的，恐怕你自己也十分清楚，你自己從來就沒有對我付出過任何物質以外的東西吧？可是天下的父母難道不都應該承擔自己孩子在生存和教育方面產生的費用嗎？這些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只有留學，買房和買車的費用算是額外的了吧？等我回頭算一下，分期分批地把那筆錢的一半還給你，可不可以算我們之間兩清了呢？當然我會加上利息的。」
李媽媽的臉色已經黑的不能再看了。她無法忍受的不僅僅是李萌的言辭如刀，更是對方看她的眼神和說話的語氣，雖說沒有把她當仇人，但卻真的像是在對待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媽，我其實還是有幾個問題一直都想問你的，第一個就是你們一直都努力瞞著我被領養的這件事，卻為什麼非要因為大表哥的無理要求一下子把這件事揭出來？難道就是因為要巴結他？」
「不錯，不然你以為還能因為什麼？花了那麼多錢在你身上總要收回一點利息來。你大表哥現在已經是副局級了，可惜已經結婚了，你後悔了吧？」
李萌想著那天，她被誆到一家異常私密的高級會所的包間里，她進屋之後，見到的卻是一副胸有成竹模樣的大表哥。這個大表哥她並不熟悉，姥姥還活著的時候，為她慶生的時候，大表哥跟著表舅倒是來過那麼一兩次。那個表舅其實和她家並沒有什麼血緣關係，只是在李萌姥姥跟前長大的一個出了五服遠親的孩子。姥姥當年曾自助過那個孩子念書，後來他出息了，就認了姥姥乾娘，那個所謂的表舅就是這麼來的，而大表哥則是這位表舅的長子，的確官運恆通，不過李萌對他很是反感，因為在姥姥的生日宴上，曾在走廊里聽他在電話中跟對方聊哪個高校的女生更漂亮，帶出去更有面子。那語氣就像是在討論貨物或者小玩意兒一樣，李萌聽得想吐，迅速地越過了那個在走廊里電話上喋喋不休的人，回到了飯店的包間中。本以為不會再和這麼噁心的人有任何交集，哪成想，沒過幾天就被她媽給賣了。
雖然才過而立之年不久，這個人卻已經開始發福，有了無法遮掩的肚子。李萌原以為這是一次面試，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通過她父母請她去做口譯的人，至少她媽媽是這麼告訴她的。雖然出現在這裡的人是她沒見過幾面大表哥，可也許她的潛在客戶就是這人給介紹的呢，想到這裡李萌皺著眉問道，「是你需要人做口譯嗎？」
「你媽是這麼告訴你的嗎？」這人先是一愣，而後卻笑了笑，拍了拍身邊的椅子，「如果你需要錢用，我給你，不用辛苦出去給別人打工。」言語曖昧，笑意隱晦，眼睛卻像一對鉤子似的盯著李萌，好像她是他盤子里的菜。就算再傻，李萌也明白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她的一生自強自愛，從來沒有受到過如此的羞辱。血液騰地一下子沖了頭頂，李萌殺人的心都有了，可她真正要計較的卻不是眼前這個外人。李萌二話沒說，扭頭就走。
那人看她要走，竟然起身跑過來拉她，李萌發誓，如果當時她手上有把刀的話，會毫不猶豫地砍下去，因為抓著她胳膊的那隻手，像一條吐著信子油膩冰冷的蛇。
李萌回到家的時候發現自己仍然在瑟瑟發抖，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嚇得，因為在路上她回想起剛才的情形，發現那個包間是個套間，裡面應該還有個卧室。她媽媽究竟想幹什麼？！她知不知道把自己的女兒推進了一個關著野獸的房間？！
李萌的回憶被老爸打斷，就聽到老爸在那兒忍無可忍地吼到，「陳麗卿，你夠了！你當初跟萌萌提那事之前為什麼不先跟我商量商量？」李萌才想起，自己現在是安全的，一切都發生在五年之前。事發之後，李萌堅決要出國，她老爸則提出要和她這個媽離婚。情急之下，她這個媽才說了實話，是她娘家的一批貨在海關被扣，需要人疏通。她找到了在海關任職的大表哥，而那人話里話外地打聽李萌，說前幾天在老太太過生日時見過，印象不錯，問她越不願意自己做她的姑爺。李媽媽求之不得。她娘家的生意有很多都涉及到進出口，而這個大表哥剛轉到海關不久，職位卻是不低。很多事不過需要他一句話就能辦了。以後有了這麼一個姑爺，自己的娘家還不知道能省多少關稅呢？越想越美，李媽媽當即就答應了下來。可回頭一想李萌的那個性子，外柔內剛，又和她從不親近，這才誆了李萌去赴約。李萌回家跟老爸哭訴，李爸爸氣瘋了，李萌從來沒見過老爸發那麼大的火。李爸爸堅決要離婚，帶著女兒單過，情急之下，李媽媽翻出舊事，跟李萌說她是領養的，欠家裡的，應該償還。李萌覺得實在是無法再在這個家繼續待下去，才決定出國。
客廳里，李萌的爸媽繼續爭吵著，「跟你商量？誰不知道你們爺倆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我和你說了你能同意嗎？」
「你明知道我不會同意，為什麼還要這麼坑萌萌？」
「萬一你女兒同意了呢？她大表哥可是海關正處，能為咱家的生意提供多少方便啊？」
「他們畢竟是親戚，你這話傳出去得多難聽！你就沒想過萌萌的感受嗎？再說那是個什麼人啊？」
「有什麼難聽的，他們又沒有血緣關係。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人家那樣的條件可不會苦等萌萌的。這不，萌萌剛走，他就娶了個剛畢業的女大學生，現在兒子都好幾歲了。」
李萌看著他們爭吵，心裡平靜得像一潭死水，連自己都覺得詫異。她原本以為再次面對母親的這種無狀言行仍會受傷，卻發現，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對方無論如何叫囂，她都可以做到聽而不聞了。看起來，儘管她未必已經完全獲得康復，但她確實已經成功地切斷了傷害源。真是可喜可賀啊！
「你倆別在我這兒吵了，趕緊回去吧，我累了。對了，爸，我媽也有我公寓的密碼嗎？」
李爸爸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你不用擔心，只有我有你公寓的密碼。你也趕緊洗洗睡吧，都忙一天了，肯定累壞了。我們先走了。」
「好，那你開車的時候小心點兒，到家后給我發個簡訊，報個平安。」
「嗯，好。你也早點兒睡吧，別等簡訊了。」
「沒事兒，等我收拾完，估計你們也就已經到家了。」
李萌一邊說一邊送李爸爸到門口換鞋，李媽媽滿面羞臊地跟著。
大門關上，屋內恢復了安靜。
李萌好像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雙腿發軟，眼前發黑。她扶著牆，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過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朝著浴室走去。熱氣蒸騰，噴頭下的李萌仰著頭，緊緊地閉著眼睛，嗯，這樣就不必去分辨順著自己兩頰流淌的是熱水還是熱淚了。
已經過了往常的就寢時間，李萌卻毫無睡意。可能是這一天過得讓她感到太過悲傷，李萌特別想脫離軌道，不再做乖寶寶。從不喝酒的她今晚很想把自己灌醉。可家中無酒，時近午夜，在國外多年養成的刻進骨髓的謹慎也及時地阻止了她外出的腳步。那就換一種方式發泄吧，一直以來她都聽別人傾訴，今晚她想成為一個傾訴者。
李萌拿起手機打開通訊錄，通訊錄里的電話大多數都是和她有業務往來人士留下的聯繫方式。和她有私交的，除了她的父母和師兄，就只剩下楊輝了。她的手指在楊輝的那個電話號碼上反覆劃過，猶豫不決。最後，她抬頭望天，說，「上帝，咱們做個約定，如果你允許我今天晚上找到他，就讓他接我電話。如果不，就別讓他接，我只等三下鈴聲。」說完，她按了撥通鍵。
電話鈴響了。李萌的心懸了起來，她開始數，一、二，結果第三聲剛剛響起，電話就被接起，楊輝的聲音清晰地從電話的聽筒傳過來，「李子？」
李萌嘆了口氣，天意！「小輝哥，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睡啊？」
「我要是睡了，上哪兒去接你電話啊？李子，出了什麼事兒？」楊輝的聲音帶了一絲擔憂，因為他聽出李萌聲音里的低落。。
「沒事兒。就是心裡憋得慌，想找人聊聊。」
「好，那你說，我聽著。」
「……算了，也沒什麼好說的，沒事兒了，你去睡吧。」話涌到嘴邊，卻怎麼都說不出口。李萌如同泄了氣的皮球，無精打采地想結束這次通話。
楊輝知道李萌不是一個習慣打擾別人的人，更不是一個肯輕易求助的人，她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事兒，實在忍不住了才想找人傾訴。他很高興她聯繫的人是他。他又怎麼會就這樣讓李萌算了呢？「沒關係，反正我也睡不著，你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出來，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就把我當個樹洞好了。」
「……你跟我說過，我爸把我家的一些事情跟你說了，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呃，他跟我說，你和你媽媽的關係一直都不太好。後來因為一些事情鬧翻了，幾乎到了將近徹底決裂的地步，你才決定出國。」
「原來我爸是這麼跟你說的。他倒也沒說錯，可不就是這樣。」李萌的聲音越來越低。
「李子，你今天到底怎麼了？又和你媽吵架了？」
「小輝哥，你沒覺得咱們倆其實挺像的嗎？都有一個不太大眾化的媽？」
聽出來小萌的意思，楊輝猶疑道，「……難道不是嗎？」
「其實，有的時候我真的挺羨慕你的。雖然你媽，呃，怎麼說呢，對你和你哥，哦，還有你爸造成很大的傷害，可是她一直都是真實的，她始終都把真性情活了在你們面前。她也真的很愛你，雖然有些偏執，或者方法不得當。可我媽，我琢磨了這麼多年也沒弄明白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她和我之間就像是隔著一道天塹，我無論怎麼努力，都躍不過去。」李萌聲音里的沮喪，甚至是絕望，是那麼地明顯，楊輝的心揪了起來。
他把聲音有意地放低，放柔，「都有什麼事兒讓你這麼覺得？」
李萌閉了閉眼，終於把這個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說了出來，「你知道嗎，我其實是被領養的？」
原來如此！難怪李萌的爸爸和自己說話的時候，他會覺得有些事情，對方有意在迴避或者混淆，他始終沒想明白李爸爸究竟有什麼事情不能直接明言的，原來這就是那那缺失的一環。
「其實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有過這樣的懷疑，只是一直沒有證實。」李萌真的只需要一個樹洞，所以她也不管楊輝到底聽沒聽進去，有沒有反應，只管自顧自地說，「我爸是個孤兒，卻靠著自己的努力從A縣考到了D市，而我媽一家卻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我媽在婚事上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一下子拖成了老姑娘。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在D大教書的我爸，在我姥姥的極力撮合下，兩人終於結了婚。他倆婚後生活還算平順，就是一直都沒有孩子。後來他們到醫院去做檢查，結果卻發現不能生育的是我媽。我姥姥就建議他們領養一個孩子，可我媽卻不樂意，就一直那麼拖著。到後來，還是我姥姥託人從D市婦產科醫院把被人拋棄的我抱了回來。後來我爸告訴我，姥姥這樣做是怕他跟我媽離婚。當初，他自己其實對於要孩子的事也沒那麼熱衷，不過自打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覺得放不下了。我被抱回來之後，連半夜起來給我餵奶的事情都是我爸做的，從小到大，他都對我好得不行，看得比命還重。可我媽還有她的那些娘家人，無論是我姥姥、我小姨還是我的那些個舅舅們，每個人看的眼神我都像打量怪物似的，好像我什麼時候就會長出獠牙和利爪來。我一直都弄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可以毫無保留地對我的那些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們好，卻唯獨對我總是隔著一層。直到大二那年，我大表舅家的一個表哥，看上了我，我媽騙我起相親，才把我是領養的這件事給說破了。當然，她並不是希望我得配佳偶，而是希望我能攀上個政府高管的親，方便她娘家的生意往來，你知道嗎？她硬塞給我的那個表哥三十歲的時候就在外麵包養女學生……」說到這裡，李萌突然覺得無以為繼。無論過去了多久，被自己的親人明碼實價出賣都會讓她依舊感到背叛、羞辱、失望和憤恨。
楊輝只聽得是又驚又怒，眼眶發紅。他想起，李爸爸跟他念叨的那些李萌童年和青少年時候的趣事。他當時越聽心裡越柔軟，彷彿看著他心愛的小女孩一點點長大：那個在父親膝頭看小兒書的小姑娘；那個識字之前因為聽多了爸爸念的故事會背書的小囡囡；那個寒暑假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爸爸到實驗室里大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完實驗全過程的小丫頭；那個初中的時候就和爸爸討論男孩子到底喜歡哪一類女生：是喜歡漂亮但無才的女生還是喜歡有才卻無貌的女生；那個高中的時候就幫爸爸翻譯論文摘要的少女……點點滴滴，他聽的時候只覺得無比溫馨，心如同在春水裡浸泡過，到今天才沒驚覺，李爸爸懷念回憶的所有畫面中都沒有那個做母親的影像！他怎麼能這麼粗心！
雖然，李爸爸也曾含糊地解釋過萌萌和媽媽一直不太親近，但任何一個當媽的，就算是再嚴厲，愛孩子的心也是真誠的！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難怪，天之嬌女一般的小李子，和他一樣，流淚的時候都不發出聲音！他以前還有點兒覺得李萌拋下父母這麼多年一直在國外不肯回來的做法多少有點兒任性，可他現在只剩下了心疼。他的小女孩走的時候才只有二十歲！二十歲啊！一個一直被母親及其母族冷暴力對待的小女孩，一直都自我懷疑，無所適從，只能拚命讀書，盼望能夠以此獲得母親和她娘家人的認可。有一天卻被告知自己是被領養的，而領養她的目的只不過是要為家族換取利益！他以為這些戲劇性的情節只存在於那些胡編亂造的甚至是無病呻吟的和肥皂劇里，卻不曾想，這一切就發生在他的眼前，發生在他所心愛的女孩兒身上。他唯一感到慶幸是，李爸爸還是真心疼愛李萌的，幸好還有一個人在那樣的家庭里一直護著她。
電話的那邊只有輕輕淺淺的呼吸聲，猶如一根羽毛掃過楊輝的心尖，楊輝的聲音也變得軟軟的緩緩的，「李子，你有什麼打算嗎？」
過了好一會兒，李萌才回答，「也沒什麼特別的打算。我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也算是有了一技之長，有能力自力更生了。以後就好好工作，再把書讀完，也就是了。等我賺到了錢，把我父母養育我的花費還給他們，嗯，還給我媽就行，如果也還給我爸的話，他會傷心的。」
這丫頭的計劃里怎麼就沒有對家庭的設想？不過現在的確不是問這個的好時候。「嗯，你能這樣想挺好的。你已經長大了，那些原來可以傷害到你的人，現在已經不能再繼續對你造成任何傷害了。別難過了，小李子。」
「小輝哥，你不明白。大家都在努力生活，對普通人而言，結果也只有活得好或不好之分。而對我們這些被父母放棄的孩子來說，潛意識裡我們總會覺得自己沒有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權力，拚命爭取想要獲得的不是成功，或能夠生活得更好，而是可以被允許在這個世界上光明長大的存在。我的癥結不僅僅是我媽，還有放棄我的親生父母。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非要把我生下來，為什麼生下我來，卻又不肯養我？我也不明白，一個人哪怕是養一隻小貓小狗這麼多年也會有感情的，可我養母為什麼養了我二十年，卻仍然對我沒有半點兒真心？我以前是真的一直努力在做一個好孩子的呀！」濃重的困惑和傷心順著聽筒傳過來，攪得楊輝的五臟六腑都在翻個。
是啊，成年人總能找到自己犯錯的借口，可承受他們錯誤後果的，卻往往都是那些既無辜又無助的孩子。無論是出於什麼原因，非婚生子也好，婚內生子也罷，即使不願意或者不能夠養育一個孩子也不應該就那麼不負責任地把剛一個出生的孩子像一件垃圾似的隨手丟棄掉。那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總要妥善地給他找一個值得託付的人家。
李萌的問題讓楊輝覺得無措，因為他也沒有答案，所以他不得不跟李萌承認，「李子，很多事情，小輝哥也沒有答案。」
小輝哥語氣中的沮喪嚇了李萌一跳。她想起楊輝原生家庭的種種，更覺沮喪。兩個人一時間相對無言。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李萌先打起精神來開解楊輝，「小輝哥，我不難過了，你也別難過了，恐怕生活就是這樣的吧，沒有這樣的問題，也會有那樣的問題。記得剛上大學的時候一個外教說過，活著和邪惡是並存的，live倒過來就是evil啊。所以只要我們活著，問題就不會停止」
「嗯，可能還真是這樣。」
「太晚了，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小輝哥，你好好休息吧，今天謝謝你了！」
「李子，我很高興你有了事能跟我說。明天下班之後，我去你公司接你，咱們一起吃個飯好不好？」
「還是周末再見吧，我整個禮拜的日程都滿了，我乾的這個活兒，需要好好睡覺才能保持頭腦清醒。明天晚上我恐怕得早回家補覺才行。」
「嗯，行，那就周末，到時候我帶你出去散散心。」
「具體做什麼，到時候咱們再商量吧，那晚安了，小輝哥！」
「晚安，李子。」
放下了電話，李萌看著窗外天邊隱隱露出的灰白色，決定不再強迫自己入睡。她起身打開瑜伽墊，做起拉伸來。一邊緩慢地活動著身體，一邊細細地梳理自己的想法。
醫者不能自醫，這個道理她很早就明白了。可明白歸明白，無助卻仍是無助。清醒地看著自己深陷困境的感受真的是一言難盡。當初和媽媽鬧翻前，她就已經隱隱覺得自己可能有了一些心理問題，卻無法弄明白究竟是什麼問題。到了國外，她一頭扎進心理學的理論堆里，像個海綿似的吸收著一切的知識。
觀察人，揣測人心是她從小就一直在做的事情。因為從小到大，她一直都在試圖弄明白，為什麼媽媽的那些親戚看她的眼神和對她的態度總是那麼怪異。後來，長到青春期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沒有性別意識，甚至沒有生理意識。其實小的時候也有很多事情追溯起來早就已經顯出端倪了，只是當時卻看不清楚根源。初高中的時候，男生女生都或多或少地會對異性有所注意，只有她，看著周圍的同學被荷爾蒙驅使著的行為像是在看戲一樣，始終都是一個清醒的旁觀者。後來，也有人開始對她表示好感，她只覺得滑稽。卻並不是因為對方可笑，而是這件事情本身顯得可笑，怎麼可能有人會喜歡她？可她這樣想卻並又不是因為自卑，而是覺得自己是一個靈，或者自己只在精神層面上存在，感覺上好像肉體是一個隨時可以脫下來的外衣一樣。她對肉身的照顧也一直都很潦草而忽略，無論是從健康角度上來說，還是從穿衣打扮上來講。既然是精神上的存在，那麼，是男是女，是美是丑，就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了。
莎士比亞曾經稱身體為監獄，因為人的頭腦、思想、想象可以去到無限，而這具身體，卻成了限制人靈魂自由的樊籠。使徒保羅也曾把身體叫做帳篷，是因為他覺得天堂才是他的家，而在這個世界上，他不過是個客旅，是寄居的。人死的時候，他就可以脫下肉身，讓身體塵歸塵，土歸土，而靈魂則可以因為終於擺脫肉體的舒服而獲得自由，回到天堂。儘管這些思想的巨人都恨不得早日擺脫肉身的捆鎖，但我們活著一天，就不得不仍然好生照料這個必死的、必然朽壞的身體。李萌很多的時候對此感到不厭其煩。從大概十五六歲的時候開始，她就覺得人生真的是一場必敗的戰役。我們出生，若幸運，可以生得健康，然後在各種掙扎中長大，求學，就業，成家，再繁衍後代，而那些後代也不過是重複我們的一生。日光之下無新事。今天有的，以前都曾發生過，明天的事情，今天也已經有了。重複再重複，虛空的虛空，一切都是虛空，一切都是捕風，好不厭煩！
李萌知道小輝哥的心意。今天和他通完電話以後，她也能再次確認一個事實：楊輝的確是自己到目前為止唯一允許走近她的人。可自己是否願意和他建立親密關係呢？一想到親密關係，李萌就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她裡面最深藏的黑暗，世人無法接受的，就連她自己在弄清楚自己的癥狀之後都覺得難以啟齒，羞於見人。她知道該怎麼去治療別人，卻始終不敢將自己向任何一個人交託。既然無法信任任何人，那她就只能自己慢慢地醫治自己了。只是小輝哥的心思，她究竟要如何處理，得好好地想一想，不能再這樣拖下去，太耽誤他了！
…….……
今天是個好日子，林美麗的諮詢已經到了收尾的階段。今天的治療是最後一步也是關係到林美麗的心理是否可以得到完全修復的最關鍵一步。李萌在辦公室里做準備的時候，心裡既喜悅又緊張，因為今天的治療要用到催眠術。以前在美國的時候，李萌也給別人做過催眠，但那更多的是為了方便對方恢復記憶，而今天的催眠是對林美麗的心理進行干預的手段，責任重大，不能容許有絲毫的意外發生。
李萌再一次查看了需要用到的所有硬體設施，在屋子中間做了幾個伸展運動和深呼吸，才使自己徹底地平靜下來。
林美麗到了，衣著簡單清爽，素麵朝天，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卸下了背了多年的重擔，輕鬆得不得了。這種精神狀態的減負，使得她整個人都顯得充滿朝氣，年輕了許多。
等林美麗安頓下來之後，李萌才微笑著慢慢地跟林美麗說，「今天我們進行諮詢的方式可能會與以往的有點兒不同。我會帶你進入半睡眠狀態，帶你回到童年，幫你完成最後一次的心理修復。從今往後，你就會是一個真正健康的人了。你願意相信我嗎？」
李萌知道有些人的心志非常堅強，催眠特別難起效，林美麗正是這種人，她很難信任別人。不過，她們已經同行了這麼久，李萌相信林美麗最終還是會選擇相信她的，也只有這樣，今天的心理干預，她才能有成功的把握。
李萌等著林美麗脫了鞋，在長沙發上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之後，將自己的椅子拉到了沙發旁，林美麗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的地方，坐下，調勻呼吸后打開了錄音筆。
「請閉上眼睛，放鬆身體。」李萌輕柔地發出了指令。
「輕柔緩慢地呼吸。」李萌看著林美麗的身體隨著越來越慢的呼吸漸漸地放鬆了下來。
「現在想像一個你喜歡的地方。」
「跟我描述一下嗎？」
林美麗的聲音空遠地響起，「是我潮州老家祖屋後山的小溪邊。那裡有很多的漿果，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都會到這邊來摘果子吃。」
「你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對嗎？」
「嗯，我看到了。」
「她在做什麼？」
「她在那個小溪旁的草地上，坐著發獃。」
「你現在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來，跟她打個招呼。
「嗯，好。」
「她對你友好嗎？」
「挺友好的。」
「你問問她願不願意讓你擁抱一下？」
「嗯，我問了，她願意的。」
「好，你現在輕輕地把她抱在懷裡」
李萌看到躺在沙發上的林美麗做了一個緩慢的擁抱姿勢，嘴唇向上翹了翹。
「你現在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告訴她：你很好，很安全，非常聰明、還很漂亮。」林美麗的嘴唇蠕動著，似乎在重複李萌剛說的那些話。
「多擁抱她一會兒，直到你覺得她已經真的相信了你的那些話為止。不要急著放開她。」
李萌說完這話就開始耐心地等。她聽到林美麗的嘴裡發出低低的噓聲，像是在安慰懷中受了委屈的孩子。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李萌才看到林美麗一直緊緊環著的雙臂慢慢地鬆開。
「你現在要跟她說，你一直都在她的身邊，即使在她看不見你的時候，你也一直都在，從未遠離。她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有大滴大滴的淚順著林美麗的眼角滑落。
「告訴她，只要她需要，就可以召喚你的名字，你就一定會來到她的身邊。」
林美麗的嘴唇蠕動著，李萌聽見她喃喃地說著很多安慰的話，便耐心等著，直到林美麗停了下來。
「林美麗，請記住，從今天起，你將擁有穿越時空的能力，只要你閉上眼睛，進入自己的內心，就可以隨時回到你的從前，可以去擁抱、安慰、鼓勵從前的自己，去和她一起成長，去面對一切的困境與責難。」隨著李萌溫柔而堅定的聲音，林美麗的眉目露出了堅毅的神色來。
「現在，你可以帶小時候的你去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玩兒。」說完這話，李萌又開始耐心地等。
她知道林美麗需要補償自己童年的缺失，有可能會在想象中帶小美麗去任何一個時空，甚至來到現在，享受今天的她可以為對方提供的一切歡愉。李萌非常欣慰地看到林美麗的臉開始發光，像一位溫柔的母親在陪伴自己心愛孩子時，臉上才有的風采。看著美麗的微笑，那麼滿足，那麼欣慰，李萌的心裡也充滿了喜悅。
過了很久，林美麗的表情開始越來越放鬆，看起來像是要陷入深度睡眠了。李萌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喚醒她，因為夢境畢竟是不可控的，她擔心今天的干預結果會受到不良的影響甚至破壞，以致於功虧一簣。於是，她輕聲地開口，「好了，小美麗也玩兒累了，你現在要把她送回家去，看著她睡著了，就回來吧。不用擔心，你可以隨時過去陪她，也可以隨時帶她出來玩兒。」
又過了一會兒，林美麗的眉目完全放鬆了下來。李萌便喚醒了她。
被喚醒的林美麗，在睜開眼睛之後，愣怔了許久，她放空了目光，靜靜地在長沙發上躺了很長時間，好像仍然執著於剛才的夢境不願回到現實生活中來。
「小李大夫，謝謝你。」林美麗終於開口，卻姿勢未變。李萌知道她已經將意識拉回到了現在。
「你好好體會一下現在的感受，不著急起來。」
「嗯。」林美麗又閉上了眼睛，似回味，似感慨，「我覺得自己的心好像都變暖了。」
「嗯，好，記住這種感覺。」
「嗯，我會的。」
「只要你願意，可以隨時經歷剛才的一切。」
「嗯，我知道了。」
「那好，我很高興地通知你，你已經不再需要我了。」
「不，不，小李大夫，我還需要你！」林美麗一下子坐了起來，激動的聲音里透著慌張。
「呃，那好吧，只要你願意，仍然可以繼續來找我，反正我總是在這裡的。」李萌知道，對方所需要確定的就是她會一直都在，因為對林美麗而言，她的作用就像一個孩子與母親分離時，用來應對焦慮的一條安全毯一樣。至於對方會不會真的再來諮詢室已經不再重要了，因為她真的已經痊癒了。
終於成功地結束了對一個病人的全部療程，李萌非常高興，整理完所有相關資料以後，她的興奮感仍沒有褪去，嘴角一直含著一抹笑。劉一帆過來的時候注意到了，就問她為什麼這麼高興，李萌告訴他有一個病人的治療已經告一段落，心理干預效果非常地理想。劉一帆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得說，「這是好事啊，值得慶祝一下！咱們下班一起出去吃個飯，再喝一杯，怎麼樣？」李萌也覺得雖然心理諮詢案例的具體內容是不能公開的，可這種能夠通過專業知識與技能給予他人心靈上的幫助和慰藉，從而獲得的成就感，恐怕只有內行的人才能有所體會，也就欣然答應了下來，並一再強調必須讓她來請客才行。劉一帆見她堅持，也就沒再多和她爭。
下了班，兩人去了單位附近的一家粵菜館，點了幾個做工考究，味道鮮美的特色菜。當被問到要喝什麼的時候，李萌跟劉一帆商量，「師兄，你知道我一向都不喝酒的。不過這些菜的確要配著點兒酒才好。你能不能喝得慣中國的黃酒？現在是初冬，把五年的黃酒熱一下，加一點烏梅，味道應該是不錯的。」劉一帆連連點頭。等到服務生離開以後，劉一帆才挑著眉毛問李萌：「你既然從不喝酒，又怎麼會知道這些酒菜搭配的道理的？」
李萌笑了一下，「我當初不是學英語專業的嘛。從大一的下學期開始，我就被我爸借給他的那些朋友，去參加一些國際會議呀，或者為合資談判什麼的，做口譯。你知道中國的餐桌桌文化和酒文化都是相當厲害的，有歷史淵源的。談判之餘的各種飯局也是商務合作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在餐桌上基本上都繞不開這些學問的。見多了也就學會了。」
劉一帆聽了心裡一動，想著難怪上次和李萌去參加商務派對，她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適，又想著自己家族對聯姻對象的要求之一就是社交能力。原本以為李萌只是個象牙塔里的小書獃子，最多工作能力很強，也是和學術有關，卻真的沒想到，她雖然不好此道，社交能力卻並非短板。這樣看來，她跟自己越發地般配，於是談興更濃，「原來是這樣。不過話說回來，你為什麼不喝酒呢？是不會喝還是不喜歡喝？那些飯局上的酒應該都是難得一見的好酒吧？」
「說來話長，呃，我就長話短說吧。小的時候，大概六七歲的樣子，我和親戚家的幾個小孩兒一起淘氣，過中秋節的時候把家裡的一瓶紅酒給偷喝光了。喝完之後，難受就不用說了，我還耍了酒瘋。」說到這裡，李萌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看著李萌轉瞬即逝的粉嫩舌尖，劉一帆握著杯子的手緊了一下，才繼續感興趣地問，「你耍酒瘋是什麼樣的，能說說嗎？」
李萌瞪了他一眼，想了一下，自己先笑了，「其實也沒什麼，就是管不住嘴，無法控制地胡說八道，無法無天地開長輩玩笑。所以後來我就再也不願意碰酒了。」
「你們中國有古句話好像是說，不可因噎廢食。你總不能因為小時候一次胡鬧就再也不嘗酒的味道了。」劉一帆很想引誘李萌喝酒，最好是能夠讓她喝醉一次，這樣他就可以看到對方的醉態了。
「那倒也不是。好奇心總是有的。爸爸他們喝白酒的時候，也曾經拿了筷子蘸了給我嘗。可我真心不覺得酒好喝，除了辣就沒別的味道了。剛上大學的時候，國內高校都要軍訓。軍訓結束的時候送教官走，很多同學也都喝啤酒來著，我也嘗了一口，真難喝啊。所以從此以後也不想再喝酒了。再說，幫人做口譯的時候，飯桌上翻譯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你說完了，他說，他說完了，你再說；你來我往，他們可以在說話的間隙輪流吃飯，而翻譯就必須一直注意力集中地工作。後來，我就養成了一個習慣，一到商務場合就先要一杯含糖的飲料，就怕因為吃不上飯而犯了低血糖。再說，工作的時候怎麼能喝酒呢？萬一誤事了呢？那也太不專業了。所以，我沒有你有口服。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謝謝你今天願意和我分享這份快樂！」李萌一邊說，一邊擼了擼袖子，頗有豪氣地拿起一直在酒精燈上熱著的酒壺，給劉一帆斟了杯黃酒。一時間，香氣四溢。
李萌端起自己的茶杯，和劉一帆碰了碰杯，仰脖幹了，好像俠客豪飲一般。劉一帆哭笑不得，只得低頭抿了口酒，沒想到，加了烏梅的陳年熱黃酒竟如此的香醇，暖意縈胸，四肢舒泰。兩人對視會心一笑，放下杯子，拿起筷子，朝對方點了點頭，一起開動，大快朵頤。直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兩個人才放下筷子，拿起杯子，邊喝邊聊。
「黃酒配粵菜怎麼樣？」
「以前還真沒這樣試過，你還別說，味道出奇地好！我回國的時候一定帶幾瓶給家裡人嘗嘗。」
「我在書里讀到過，古時候還有人在黃酒裡面加薑絲和冰糖的。以後有機會你也可以試試。」
「還有這種喝法？嗯，以後我們可以再來，讓他們按照你剛才說的方法來煮給我們喝。」
「反正都是你喝，你覺得好就行了。」
「不行，一個人喝酒沒意思，你得陪我來，喝不喝都行。」
「我勒個去，你這頓還沒吃完就已經開始想著下一頓了？」
「嗯，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嘛！」劉一帆像個老夫子一樣地開始搖頭晃腦。
「你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李萌笑噴了。
兩個人一路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鬥嘴聊天，度過了美好的一個晚上。飯後，兩個人慢悠悠地晃回了諮詢室的大廈，李萌到地下室取車回家，劉一帆則上樓回公寓。
回到公寓換了衣服，劉一帆從冰箱里拿了瓶礦泉水一邊喝，一邊在客廳里緩緩地兜著圈子。一直以來，他都知道李萌對他有吸引力，卻總是想不明白，對方到底是哪裡吸引他。作為一個喜歡掌控一切的人，這種無法掌控的感覺，總讓他感到不是太舒服。像放錄像一樣，他回放著今晚和李萌在一起度過的每一個畫面，一點一滴也沒錯過。在那些畫面里，他看見了李萌身上的自由自在，也看見了自己的自由自在。是啊，他在和她一起的時候才是自己最本真的樣子，這一點他很久以前不就已經想明白了嗎？可他還是想弄清楚為什麼李萌可以那麼自在。一般說來，一個人只要不是在獨處的時候，都不是完全放鬆的，他/她所表現出來的都是自己最好的一面。這些掩飾性的行為都是出於本能。只有那些完全不諳世事的孩童或者看破紅塵的人才會比較少受到外界的人和事的影響。他想起導師對李萌的評價，說她天生就是吃他們這碗飯的。他也看過她給別人做諮詢的錄像，這些實習錄像，是用來做教學參考用的，是患者特別簽署了同意分享文件的真實案例。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在十幾秒中之內把一個魁梧兇悍的大男人說哭，目瞪口呆。一般人的心理防禦工事好像對她完全不起作用，她總是能一步就跨過去，直擊他們的內心。
他想到李萌沒有遷就他去喝酒，也沒有因為和一個異性在一起吃飯而控制食量或格外注意舉止是否文雅，想到對方擼起袖子來給他倒酒的豪爽，那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她的一面。奇怪的是，她的每一面都能讓他心生歡喜，覺得這就應該是她的樣子。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眾多的心理學理論一起湧進腦海，可他卻無法理清頭緒。他只知道，自己喜歡和她在一起，非常享受他們共度的每一刻，在辦公室，在水庫，在飯店，即使毫無交流，各干各的，他也覺得全然放鬆，心滿意足。他格外喜歡和她在一起時的自己：單純地享受工作的快樂，食物的美味，醇酒的甘甜，不用玩弄心機，自在得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他想起剛收到的導師的郵件，暗暗地拿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