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襄陽城南的桃林里,依稀有人影閃過,這兩人個子都不高,身披黑色斗篷,頭戴黑色帷帽,深深掩住了面目和身形。他們的步履極其匆忙,對這滿目的繁花之景也視而不見,徑自向落花更深處走去。
桃林的深處是一間小院,兩人穿過籬笆木門來到竹屋外面,才伸手摘下了帷帽和斗篷。來人是兩個半大的女孩,一個高挑纖瘦,眉目英氣,作少年裝扮,一個清秀文弱,縱然手執長劍仍掩不去一身書卷氣。
她們左手立掌,右手長劍一轉,劍柄抵在掌心,很是恭敬地俯身向內行了一禮,「師父。」
竹屋並沒有設門,只用了細細密密的竹簾作為屏障。下一刻,自竹幕後走出一個少女,她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容貌極美,煙青色的裙裳,鴉羽一般的長發用銀環鬆鬆束起,腳下踩一雙高齒木屐,手上持了把油紙傘。
「師父要出門?」兩名來客驚訝道,她們與這青衫少女年紀相若,卻十分坦然的稱她為師。
對方點頭。
得到肯定的回答,兩人臉上不約而同地呈現出一種類似擔憂的神情來。半晌,那少年扮相的女孩忍不住問:「師父,你……認得路嗎?」
「……」少女沉默片刻,不理她,扭頭問另一人,「小紀,你們怎麼提前來了?」
她訂下過規矩,每月只許兩人過來小住一日,今天並不是她們約定見面的日子。
「最近城裡來了個武功高強的異族人,一連挑掉了不少門派,錢獨關也有一個手下遭了秧,奇怪的是錢獨關卻對這事不聞不問,像是在暗中謀划些別的。盈姨覺得這事有點古怪,特意讓我們來提醒師父近日小心一些。還有……」文秀少女抬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髮,臉上泛起溫柔笑意,「師父,我是小尤,不是小紀。」
「我才是小紀!」她身邊的同伴小聲咕噥,「就這樣出門真的沒問題嗎?」
青衫少女只當沒聽見,對小尤道:「我知道了,你們也要小心,這兩個月就不要來……什麼人?」她突然一頓,細緻的眉微微皺起,目光望向院外。
小紀小尤正認真聽她的囑咐,聞言也是一驚,拔劍出鞘,警惕地向四周張望,卻什麼也沒看到。
「在下並非有意偷聽三位說話,實在抱歉。」一個清朗男聲從桃林里傳來,緊接著虛掩的木門被人輕輕推開,一個輕袍緩帶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他一身文士裝束,手執摺扇,俊臉上微有尷尬之色。
小尤小紀皆是一臉戒備地緊盯著來人,等看清了他的容貌,小尤忍不住掩口輕呼出聲:「侯公子?」
年輕人聞聲看向小尤,臉上也有訝然之色:「原來是尤姑娘。」
頓了頓,他續道:「沒想到半年不見,姑娘容光更甚往昔。」
小尤並未因為他的稱讚忘記自己的職責,她雖放下了手裡的劍,神色卻仍有一絲警惕,問道:「不知多情公子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沒有稱呼對方的名字,而是喚了他在江湖上的稱號,意在提醒身邊的人。小紀顯然知道多情公子是誰,警戒的姿態稍稍鬆懈下來,多情公子侯希白並不是個惡人。
對於小尤的疑問,侯希白卻未回答,而是看向兩人身後的女子,略略欠身向她致意:「顧姑娘,我見令徒裝扮古怪,行色匆匆,還以為她們是要對朝歌不利的歹人,所以才尾隨其後,沒想到無意聽見了你們師徒說話,真是萬分抱歉。」
顧朝歌盯著他看了好一會,方笑了笑,「原來你還有個外號叫多情公子?」
這句話透露出的訊息實在有點多,師父竟然和侯希白相識?而且還能在第二次見面時認出他是誰?小紀小尤連忙轉頭去看她,滿臉疑惑。連侯希白也輕輕挑起了眉梢,「我今日才知道朝歌不識人,那為何希白每次前來叨擾你都能認出我是誰?」
小紀雖然感激他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卻也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在她看來,向來臉盲的師父居然能記住一個男子的容貌,必定是因為對這人上了心。多情公子風流之名在外,若是師父真的戀上了這個男人……她暗暗咬碎一口銀牙。
「這裡很少有外人來,我雖然記不得你的臉,卻也知道侯公子是個有兩撇小鬍子,風度極佳,很討人喜歡的年輕人。」顧朝歌隨手將紙傘放在一邊的窗台上,轉身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既然有客到訪,還請入內一坐。」
「原是拜這兩撇鬍子所賜,我還以為自己竟如此有幸能入朝歌之眼呢。」他有些遺憾的摩挲著唇上的鬍子,低頭掀開竹簾,走了進去。
竹屋並不大,以簾幕隔出了四間,靠近門口的這間用作待客之所,許是少有人來,僅在臨窗之處設有一方可供兩人對坐的軟榻,軟榻對面則是一排竹制書架,書架上並沒有放書,而是擺著不少雕有各式花卉的竹器。
「這些都是什麼?」侯希白驚訝,他上次前來時書架上還堆著滿滿的書冊。
「都是一時興起所制的花茶。」朝歌引他過去,指著一一介紹完畢,才輕笑道:「侯公子可要試一試?」
侯希白聞得花香濃郁,早已有些心動,聽她這麼一說,果然神色一振,「那是希白的榮幸。」
說話時他正對著書架,自然看不到身後來自小尤和小紀的同情目光。朝歌看起來比他還要開心,連忙從一旁的柜子里取了茶具出來,兩人見勢不妙,連忙道:「那我們就不打擾師父和侯公子兩人品茶了。」
見朝歌揮了揮手,她們如蒙大赦,趕緊溜了出去。
坐在院外的石凳上,兩人對視一眼,皆是滿臉的心有餘悸。
「還好我們溜得快。」小紀說。
小尤頓了頓,「沒錯。」
室內朝歌挽起衣袖,從竹器中取出一小塊茶餅,極淡的桃花香氣便逸散到了空氣里。「這是桃花茶,取清明前後的花苞釅成,桃花性涼,所以我又向其中添了幾味溫和的藥草。」
她腕上並未帶任何首飾,煙青色的衣袖微微滑下,越發襯得她膚白勝雪。縴手,皓腕,再加上行雲流水般的分茶手法,竟有種令人目眩神迷的感覺。
侯希白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幕,也不知是在看這賞心悅目的煮茶技藝,還是在看這素手分茶的絕妙景觀。
「請君品嘗。」過了一會,朝歌將一小杯桃花茶放在他面前。
杯是雪白的玉瓷,湯色淺紅,宛如嵌在玉中的寶石一樣剔透明凈,侯希白這時才明白為何她會棄紫砂而選白瓷,聞香觀色,他忍不住讚歎:「好茶。」
朝歌微微一笑。
待茶湯稍溫,他舉杯小小品了一口。
朝歌一臉期待,「如何?」
只見對方放下茶杯,有些古怪的瞧著她,看了一會之後,才問:「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她眨了眨眼,居然真的思索了片刻,然後答:「我喜歡聽好聽的話。」
侯希白哈哈大笑,笑罷以十分真誠的語調道:「朝歌的茶藝十分動人。」
她聽到稱讚只斜了對方一眼,「你原可以把這句話說得更真摯感人一些。」
「我相信無人能在看著你的眼睛時說出違心話。」這實在是極高明的恭維,而多情公子侯希白天生就有本事將恭維話說得如同真的一般。
沒有哪個女子不喜歡聽這樣的話,顧朝歌也不例外,她嫣然一笑,從他手裡奪過茶杯,倒掉茶水又用熱水滾了好幾遍,這才從柜子里捧出一個樣式古樸的陶罐,「這白荷露就當我的賠禮,如何?」
「什麼是白荷露?」
「就是立夏那日從初綻白荷上取下的露水。」
侯希白嘆氣,「原以為自己也算得上是一個風雅之人,可自從認識了你,我開始覺得連半個都有些勉強。」
朝歌搖頭笑,「侯公子過獎了,我不過是附庸風雅的俗人罷了。這些全都學自我的叔父,他才是個真正雅有古意的君子,就如書里所寫的鳳鳥一樣,非清泉不飲,非梧桐不棲。」
侯希白聽到她的誇獎,也起了興趣,道:「令叔必定是個隱世高人,不知如今身在何處?有機會也好讓我前去拜訪討教一番。」
「何處?」她被問得一怔,不由抬眸望向窗外,臉上閃過一絲悵惘,「已不在了。」
侯希白又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知……」
「無事。」她搖了搖頭,也不知想起了什麼,方才還笑意明媚的眉眼頓時添了幾分鬱郁之意。
侯希白自知一時大意說錯了話才惹得她情緒低落,連忙補救,起身道:「朝歌不是正欲出門么?不知在下可有幸做一回護花使者?」
她被這一句話轉移了注意力,自己不認路,小紀小尤又不便陪著她一起,想起上次進城問路的大費周折,便應下了。
「那就麻煩侯公子了。」
窗外已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站在屋檐下,侯希白輕搖摺扇,笑得風度翩翩:「兩位姑娘請放心,我既然帶了尊師出去,就必然將她安然無恙的送回來。」
小紀一臉不滿的瞪著眼睛看他,剛想說些什麼就被小尤拉住。
「多謝侯公子。」小尤溫聲說完,又轉向朝歌,「師父路上小心。」
朝歌笑著向兩人點點頭,便踩著木屐,撐著紙傘,和侯希白一同離開了。小尤見兩人行遠了,才伸手戳了戳小紀的臉頰,「不用擔心,以師父的本事是不會出事的。」
「誰擔心這個了?我是擔心師父被這個什麼多情公子給騙了!」小紀小聲嘟囔著。
小尤笑了笑,說:「你不認識侯公子會誤解倒也正常,我和他打過一些交道,多情公子侯希白是個君子無疑,更何況,他戀慕靜齋師仙子並不是什麼秘聞。」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他是怎樣的人?」小紀嘴上仍然不饒人,神色卻微微鬆了些。
「那,對師父有點信心好么?」小尤好笑道,「她並不是會被輕易欺騙的人。」
小紀終於閉上了嘴巴。
片刻之後。
「糟糕,我只顧生氣去了,卻忘記提醒師父一件事。」
「什麼?」
「面紗。」
兩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小紀忍著笑,雙手在胸前合十,向天拜了拜,「但願侯公子的武功足夠應付接下來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