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塵

草合人蹤斷，塵濃鳥跡深。

祁州天景境內，有座百年古剎，名喚繼空寺。

繼空寺的廟宇主體身居妄孤深山，這看似紅塵之外的去處確是日日晨鐘繼落月，香火縈繞不絕，古柏之中梵音唱晚，久卧於深山之中的安然祥和隨著鐘聲在蒼蒼茫茫的空山幽寂之中氤氳了幾百年。

這寺廟看似煙霞清凈、水月空明，但置身於不染塵埃之地，其實它還有別於其他寺廟之處。繼空古寺乃鎮妖法寺，數百年來寺廟僧人修身習法，師門前後數代皆伏心術不正之妖邪不可盡數。小至一脈精靈，大至九脈獰物，皆可伏之。

但佛門並無殺生之說，但求普度眾生，因此所服妖魔皆禁於古剎旁釋天塔內，以佛咒布陣鎮壓，待來日誠心悔過，即可重歸大千世界。

遠觀望去，這釋天寶塔金光如焰，每層鎮咒燦若赤蓮。來往香客於寺廟之中望向塔院，也要拜上一拜，以求寶塔鎮妖，風調雨順，人間和睦。

且說這繼空寺內有一大師名曰御幻法師，年紀雖輕卻已經是繼空寺首座，鎮妖驅邪法力造詣極深，僅憑手中一柄觀心金杖和一串悟明佛珠就能令九脈大妖敬畏三分。但他卻自認為只修法能，未得心悟，便開始掩關靜修，時至今日已經是第十個年頭。

這日傍晚時分，霧靄沉沉。弟子如同往日一般在觀音寶殿專心致志地修讀課業，誦讀經文之聲安詳恭敬。

這觀音寶殿壯觀宏偉，門外屋檐下懸著的牌匾上書寫著「妙相*、不二法門、人間凈土、止觀明靜」十六個金色大字，同這殿中慈悲含笑的菩薩金像一同在霞光萬道之中熠熠生輝。

就在這時，一陣驚慌失措的刺耳大叫打破了這寧靜祥和。

「不、不好了！！！踏玄金狼衝破了佛陣，從釋天塔里逃出來了！！！」

觀音寶殿內的弟子紛紛止住了誦經，驚不可遏地站起身來，半是惶恐半是焦慮地望向方丈。

方丈亦是心頭大驚。

這踏玄金狼乃萬妖之首，是橫行霸道、屠戮四方的九脈妖物，身軀龐大如山丘，雙目赤紅如灼日，只需揚聲一吼便可致地動山搖，兩百年前繼空寺幾乎傾巢出動方才將其鎮住。那場伏妖之戰不僅幾乎將繼空寺建築毀滅過半，寺內法師僧人也傷亡慘重。在這兩百年間，寺內僧人無不談及色變，唏噓不已。

現如今這邪障竟不知為何衝破了佛陣，即便在釋天塔內鎮壓許久，法力必然有所削弱，但其破壞力仍不容小覷。

「阿彌陀佛。這妖孽若衝破佛陣，矛頭必然直指我繼空寺。」方丈皺眉沉聲沉吟，來不及多加思索，他便決然道：「急召繼空寺上下所有弟子殿外集合，準備伏妖！」

方丈的話音剛剛落地，外頭就傳來一聲山河為之顫動的咆哮，那咆哮聲就如同驚雷炸響一般彷彿硬生生地要將這妄孤山撕成兩半，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大地震顫。

眾弟子急忙奔出殿外，只見釋天塔院方向一陣遮天蓋地的濃煙四起，雷聲大震，緊接著一道紅光炸裂，雲霧之中現出一雙猩紅芒焰的嗜血雙目，龐大的獸影從煙霧之中踏出，鉤爪鋸牙讓人不禁瑟瑟發抖。

狼本就群居而生，方才它那麼震聲一吼，方圓千里的狼竟不約而同地紛紛向著繼空寺而來！

「快，布陣！」

眾弟子絲毫不敢猶豫，急忙四散開來。

十名名弟子向心而坐，分散寺廟十方，一名弟子居中，十一人同時施法，手中佛杵向天而立，頃刻間十一道光芒直衝雲霄，於正中匯聚一點，隨即一道金鐘罩一般的結界鋪張開來。

其餘弟子以主持方丈為首在踏玄金狼周遭分散而立，一手持佛杵，另一隻手立於身前默念佛咒，佛杵升空，眾僧便右手觸地結起降魔印。

只聽一聲如洪鐘般的轟鳴響徹天地，踏玄金狼身下升起一張金光璀璨的大日凌霄佛陣，咒語從陣中如雲似霧般緩緩上升浮動。

眾僧緊握佛杵指向這狂暴巨獸，數十道如鎖鏈般的耀眼佛光化作禁咒將其緊緊縛住，儘管暫時將其按壓在此，但金狼在掙扎之中怒氣反而更盛，眾僧面露難色吃力不已，只能強忍下去，咬牙堅持。

「方丈，這樣僵持，弟子們恐怕也堅持不了多長時間了！」西堂首座御真大師艱難道。

這般妖邪，縱使他身經百戰閱妖無數，戾氣之重怕也是獨一無二。

方丈亦是焦慮不已，這樣下去確實不是辦法，但如若輕易改變陣法，這金狼又不知會趁此時機造出什麼孽來！

這金狼怒氣正盛，只見他又是一陣振聾發聵的怒吼，緊緊箍在它身上的佛咒接二連三地綳斷。它伸出前爪向釋天塔揚了過去，一陣狂風呼嘯大起，古老的佛塔瞬間坍塌，剎那間竟然被它毀成了殘垣斷壁！

「糟了！釋天塔被破壞，塔中妖孽必然要逃脫！」方丈雙手法力顫抖，額頭上滲出了滾圓的汗珠。

果然，釋天塔廢墟之中瀰漫起烏煙瘴氣，陣陣此起彼伏的尖利獰笑響徹雲霄，繼而化為虛無而去。

但此時此刻，眾人卻無暇顧及逃離的妖孽。眼前的這隻狼妖若不能擒拿，這天底下不知還有多少人因它慘死！

被囚禁了兩百年，這巨獸滿腔的怒火已然不可抑制地盡數噴發。眾僧因難以控制這強大的暴戾性情，沒過多久幾名弟子便已經精疲力竭跪地不起，但仍舊堅持著不讓陣法破裂。

方丈見狀便以一己之力加固已經鬆散的佛咒，如此堅持了一段時間，方丈卻也是負擔太重支持不住，腳下一軟癱在地上，頃刻間那佛咒又綳斷了大半。

狼妖感到禁錮減少，便更加恣睢狂妄。它張開血盆大口附身沖著前排弟子而去，竟然將一弟子攔腰咬住，那可憐的弟子上下身軀便如腰斬一般分離開來，登時鮮血四濺，那狼妖嘴邊盡被赤血染得腥紅。

但他卻撐著禪杖艱難掙扎站起身來，號令外圍弟子道：「變陣！」

身居外圍的眾弟子聞言立刻騰躍而起，在空中散開，佛咒聲起，一道燦爛炳煥的荼曼羅菩提大陣伸展開來，上下一同死死按住幾近瘋狂的妖獸，卻不曾想此時此刻千萬匹野狼正向著地面上的弟子撲了過去。

鮮血四濺慘不忍睹，遍地狼藉，一聲聲慘叫伴著狼群的嘶吼讓人痛心不已，方丈不禁顫聲吟道：「阿彌陀佛……」

終於，方丈再也支撐不住，從高空向地面墜去！

「方丈！！！」弟子們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大喊，然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不斷下落。

就在這時，一道金光從方丈身旁一掃而過，還沒等眾人將這金光看清，方丈便被穩穩拖住，雖然昏迷但性命無虞。

「是御幻師父！！」

弟子們辨認出此身法敏捷之人，不禁又驚又喜信心大盛，紛紛歡呼起來。掩關靜修十年之久的御幻法師終於出手，這下踏玄金狼必然是畫地為牢，逃脫不得了！

只見御幻法師一身赤袍金履，腳踏觀心金杖翔躍於天，周身金剛妙法護體，手執金光閃閃的悟明佛珠，面色從容如水，眼中透露出慈悲又堅決的神情。

他將方丈安放在一棵古柏下，然*住了觀心金杖來到陣前，念道：「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嗔心之重，非根源不可解也。」

說罷他便將金杖樹起而直立地上，杖尾漾起金波震蕩開來，大日凌霄法陣立刻光芒大盛，如同冰晶束縛金狼四足，金狼隨即四足動彈不得。

他再次騰躍而起，速度之快所經路徑皆如長虹一般光芒四散。

他一人接近巨獸，巨獸企圖率先進攻撕咬卻始終無法拿捏準確目標，因其動作實在迅捷之至，甚至肉眼早已無法辨清他的具體方位，沒過多久，便布好了以金剛伏魔咒為核心的六字真言陣，「唵、嘛、呢、叭、咪、吽」六字梵文位於金狼周身，每字之上皆留下他的金剛金身虛影。

突然之間，一片沉寂，周遭都沒了動靜，御幻法師的身影也了無蹤跡，就連踏玄金狼也不禁愣了一愣。

「孽畜。」

一聲輕喃罷去，只見那妖狼前額出突然幻化出一面目威嚴的金剛神跡，從中現出一明光爍亮的金身佛影，左手高擎佛珠，右手掌執一梵文佛陣，向著那狼妖前額狠狠落下。

與此同時，它身周遭的六字真言同時向它身體壓了過去，霎時金光炸裂，天地動搖，眼前之景象可謂是炫目難當！

只聽那狼妖只覺得額頭上猛然一震，繼而全身上下皆是剜心刻骨如火灼般的痛楚，便立即痛苦不堪地仰天長吼，面部似是因痛苦而肌肉不停抽搐，龐大的身體如同崩陷的山巒一般塌了下去，眼中迸射的烈火先是爆裂隨即漸漸弱化熄滅，濃煙再次如同猙獰厲鬼一般鋪滿了天空。

待光芒褪去，眾僧這才作罷收手，相互攙扶重重喘息。

煙霧散開，方才那暴戾兇殘的龐然巨獸已然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個衣衫破爛的銀髮赤瞳的男子伏在地上手捂胸口，口中咳出大灘鮮血來。

御幻和眾僧走上前來，那男子立即目露凶光仇視以對。

御幻道：「眾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獄。踏玄金狼，汝之罪過，妄念痴嗔，殘害無辜不可計數，本當墮無間地獄，我寺欲給你悔過機會，奈何你竟然變本加厲。」他將金杖指向踏玄金狼的額頭，合眼默念佛咒，只見踏玄金狼渾身筋骨紋路盡如血色般顯現而出，繼而升入半空，散落而去。

「如今我已剃去你妖脈，可留你生路。若你從新修鍊，也需百年。望你往後好好做人，切勿行暴戾之事。否則，貧僧不才，見之鎮之，倘若你仍不思悔改，貧僧願破殺戒除爾。」

御幻看著慌然失措的踏玄金狼，面色從容鎮定無波無瀾，說罷便在如練月光之中轉身離去。

踏玄金狼卻如失心瘋一般歇斯底里狂叫道：「御幻！你損我千年修行，如今卻要我百年重修！這與取我性命何異！我定會尋你、尋繼空寺復仇，百年千年，你生生世世往生輪迴，我必糾纏不休！」

御幻仍從容前行著，耳畔的風帶著寺中的檀香，吹散了踏玄金狼聲嘶力竭的叫喊。

五年後，御幻法師遵從佛靈之意，繼任繼空寺方丈。六十年後，方丈坐化，享年九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