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楚瑜都不知該說他什麼好,她從未見過朱墨這樣不遵夫妻之道、不講規矩之人。但是不得不承認,比起單調乏味的夫妻生活,朱墨呈現給她的面貌的確要有意思得多。當然,也僅僅停留在有意思的階段。
愈往南行,沿途所見之景不復先前熱鬧,反倒漸漸給人以蕭索之感,陸續有流民顛簸而過,甚至有大膽的乞丐上來討些茶飯。出於惻隱,楚瑜總會施捨些吃食或銀兩,可她也明白,這些只能救得一時而已,顧不了長遠。
待進入衡陽境內,眼前的景象愈發凄慘,說一聲餓殍遍野也不為過。這場秋洪來得甚急,衝垮了不少良田與房屋,百姓流連失所,連溫飽都不能維持,一個個瘦得不成人形。
兩人隨身所帶的銀兩不多,不消半日,錢財便已散得差不多,只好商議著先到府衙再說。
半路之上,一個滿頭白髮的枯槁婦人過來討食,楚瑜讓盼春將車上剩得的最後一點乾糧給了她,乘便問道:「老婆婆,你們怎麼會弄得這副模樣,知府大人都不管的么?」
那婦人先是有些懼怕,終究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憤,且見她們是從外地來的,諒來無甚干係,遂冷笑道:「知府哪裡管這些事,咱們餓咱們的,他樂他的,誰也管不了誰!」
楚瑜與朱墨對視一眼,各自都在對方眼裡看到詫異。
朱墨溫聲道:「朝廷不是撥了賑災銀子下來嗎,難道你們還沒吃上一頓飽飯?」
婦人的聲音越發高亢尖銳,「銀子?誰見過銀子?多的是餓死病死的人,窮人的命不值錢,也只好認命罷了。」
她拄著根削尖了的棗木做杖,一瘸一拐的離去。
楚瑜靜默的坐了半晌,滿腔的怒火幾乎燒穿臟腑,「好一個為國為民的府尹大人,照這般看來,他肯定沒少中飽私囊,恐怕衡陽城的百姓都餓死了,他也不會掉一滴眼淚的。」
楚瑜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從前只在書上看見過這些不公,當真正身臨其境,才發覺比想象中更難令人忍受。
比起她明顯的憤怒,朱墨的安靜就很令人驚奇了。楚瑜只當他善於掩藏情緒,遂不細問。
兩人到了府衙前,自有管事門人上來迎接,那管事一路陪著笑臉,說要是知道二人來得這樣快,一定早早出城相迎。
幸好她們提早到來,若到遲一刻,指不定這些人會將城內布置成怎樣一片昇平氣象,到時更看不清真相了。楚瑜一肚子沒好氣,懶得搭理那人,弄得管事等人面色惶惶,不知哪裡得罪了這位尊貴的夫人。
衡陽知府聞聽消息也趕了來,他姓趙,名叫趙克己,但是顯然未做到人如其名——看不出他有多麼克己,但是剋扣人民生計是一定的。
趙克己一見面就笑臉相迎,「原來衛尉大人已經大駕寒舍,下官正說讓廚下治一桌好酒菜,好為大人您接風洗塵呢!」
憑心而言,趙克己絕稱不上大腹便便,只是略微有些富態而已。但是在楚瑜眼裡,此人已和一頭腦滿腸肥的肥豬無異,她冷嗤道:「大人太客氣了,有功夫準備好酒好菜,不如想想該如何安置城中的災民才是!」
她這番話說得著實不留情面,趙知府臉上不由僵住,氣氛一度十分尷尬。
楚瑜反倒覺得快意,待要乘勝追擊刺他兩句,朱墨卻用力攥了攥她的手,程度之大,令她痛得險些叫出聲來。
她疑惑望向朱墨,卻見朱墨有意忽略她的反應,而是含笑面向那人,「那便有勞大人您了。」
趙克己亦怔了下,不知這夫婦倆搞的什麼名堂,見朱墨態度和悅,這才重新露出笑容,比了個請的手勢,「大人請往裡邊坐。」
朱墨回頭看了楚瑜一眼,似乎詢問她是否一併進去。
楚瑜哪還有心思吃飯,氣都快氣飽了,她偏過頭去。
本指望朱墨或者會出言挽留一下她,孰料他卻很鎮定的說道:「內子身體有些不適,煩請大人准她休息一日。」
「舟車勞頓,舟車勞頓嘛!」趙克己陪著笑,做出理解的模樣,一面喚了個媽媽過來,命帶這幾位貴客去廂房歇息。
楚瑜拔腳就走,她真是受夠這種虛偽的空氣了。
雖不曾算準她們來的日期,但趙克己提早準備,屋舍已經布置得十分整潔。衡陽算不得遼闊,但在洪災之前亦是有名的富饒之地,從牆上掛著的字畫就可見一斑——楚瑜隨意看了幾副,沒有百兩銀子恐怕拿不下來。
這些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罷。
楚瑜撇了撇嘴,命望秋將窗紙打開,又讓盼春為她打著扇子。
其時已近十月,天早就涼下來了。盼春手足無措的執著芭蕉扇,苦著臉道:「小姐,您若是受了風寒,姑爺一定會怪罪咱們的!」
姑爺姑爺,好像眼裡除了朱墨就沒有她這位主子。楚瑜氣咻咻的將扇子柄奪過來,用力揮舞著,頭髮絲都散亂成一團。可是她也顧不得什麼形象了,只覺得心火難消:如果說先前她對朱墨的品格尚抱有一絲僥倖的話,現在則是完全失望了。
朱墨飲宴歸來,見廂房的門嚴嚴實實閉著,盼春望秋二人困頓守在外邊,左一下右一下的打盹。
彷彿又回到了新婚之夜,楚瑜對他百般抵觸的情勢。
盼春倏然睜開眼,見朱墨前來,忙欠了欠身,道:「小姐見姑爺您遲遲不歸,已經睡下了。」
果真睡了么?朱墨有些詫異,繼而見盼春悄悄朝他打眼色,這才會過意來,笑道:「那我進去瞧瞧。」
那廂楚瑜蜷縮著身子躲在被子里,暗暗埋怨盼春不懂得應變,就不曉得找個由頭將朱墨攔在外邊?偏要放他進來,真是糊塗!
聽到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的聲音,楚瑜忙將頭往裡拱了拱,營造出熟睡的假象。
腳步聲慢慢近前來,那人駐足床邊,卻並沒有說話,彷彿只在沉默的看著。
這壓抑的氣氛真叫人受不住,楚瑜忍無可忍的掀開鋪蓋,怒氣沖沖的看著他,聲音激動得都有些變形,「你還有臉來見我?」
朱墨盯了她半晌,才慢吞吞的道:「你是否覺得我與趙克己同流合污,所以看不起我?」
原來他還有幾分自知之明,但這隻會讓楚瑜更加憤怒,她譏誚而尖銳的道:「難道不是么?」
無論何時朱墨都能維持住可惡的翩翩風度,他反問道:「我在你眼裡就是這麼個人?」
楚瑜並不否認,她對於朱墨一開始就是存有偏見的,儘管在後來日漸的相處之中,這種固有印象漸漸被扭轉了過來,然而今日的這一出,令她美好的希冀都破滅了,一切更是被打回原形。
她喘著粗氣道:「你為什麼不罵他一頓,為什麼還和他一起飲酒作樂?是不是也和這狗官一樣,渾然沒把外頭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楚瑜並非嫉惡如仇的性子,可但凡讀過點書的人都得曉得,大節不可虧,大惡不可作。然而朱墨今日的舉動,實在是叫她失望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