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種生基(一)
周玄清沒來得及思忖太久,那吳薛氏已經叫下人背著吳老將軍,急急地回了內苑主屋。
留下的吳家二媳咬了咬胭脂紅的唇瓣,一股厭惡之色從眸子里稍縱即逝。轉過來臉帶著歉疚之色道,「這事來的突然,實在對不住各位貴客了。若是願意的可以留下來吃些水酒,總不能叫你們空著肚子白來一趟。」
那些人面色各異,或是唏噓惋惜,或是窘迫懼意。畢竟,看吳老的樣子已然斷氣,只差府里掛起白綾、把白皮燈籠點上了。在這麼個弔喪的氣氛下,誰還有心思安心吃得下?
膽子大些的,快速的拉吧幾口白飯填了肚子;膽子小些的,不時地抬眼看向內苑,一頓飯光拿著筷子撥來撥去,食不下咽。
周玄清這一桌可就顯得平靜自在多了。
她是個修道敕法的道姑,與妖鬼打交道不少回,一桌子的葷食湯水『呲溜』下肚,喝的響亮開懷。劉晏殊貴為侯爺見多識廣,何況在他手底下弄死的人也不少,不講究晦氣。那莫懷古與陸拾遺更別提就是妖精本尊,能怕個球啊。
唯一神色不自然的就屬知縣孫德仁了。他舉起筷子長聲短嘆,放下筷子又愁雲慘淡。搞得對面的周玄清橫眉斜眼看過來,問道:「孫知縣,怎麼了?」
孫德仁小心翼翼的覷看劉晏殊的臉色,吸了口氣道:「吳老就這麼走了,下官甚是難過。他是朝中老將卸甲歸鄉,怎麼也得行書函上告一下朝廷。下官是怕,怕上頭的官員怪罪下來,沒有好好善待忠臣將領。」
「生老病死,與你何干?」劉晏殊不以為意,頓了頓,耳中聽到輕微的腳步聲,抬了眼皮望向進園子的那條石子路。
果然有道身影正從暗處一步步的走進來。沒看清臉時,瞧著姿態只以為是個俊雅的青年,等進來看清了臉,才知道是個中年男子,容貌普通但是帶著股書卷氣韻。
「咦,他怎麼也來了?」孫德仁也順著劉晏殊的目光看過去,一愣—發現來的這人自己認識呢。
「蔡游之?」他起身喊了一下,雖然確認了人,總覺得打個招呼的好。「聽說知府大人府衙有要事要辦,派你來賀壽的?」
蔡游之,乃是撫州郡知府大人的副僚部下。平日里整個郡內大小的閑雜事,都是由他輔佐在知府大人左右。所以孫德仁對著他才有些恭敬。
不過,孫德仁壓根看不出此刻的『蔡游之』,其實是妖王硯卿君假扮的。別說他了,就是周玄清那能十丈內能辯妖識鬼氣的鼻子,彷彿此刻也失了靈。
肚子已然七八分飽,周玄清斯文的擦了擦嘴角油光,順勢就朝那『蔡游之』瞅了兩眼。又一個當官的,嘖嘖。
當對方看過來的時候,周玄清突然一時間有些恍惚。
雖然硯卿君化了別的樣貌,但唇角的清冷笑意,眼眸中的寂然,無來由的讓她心覺熟悉感。
誰都沒注意,從『蔡游之』腳邊竄出了一隻花斑貓,速度之快害的他靠近的腳步匆忙打住,停在了原處。
花斑貓竄過來后就貼上周玄清的腳脖子,不停的蹭著腦袋,沿著腳跟打轉,「喵嗚、喵嗚。」叫喚兩聲既溫順又磨人。
劉晏殊見到這隻小畜生微微拉了拉臉色,隨即蹙起劍眉道。「大半天的時光,跑哪去了?」
花斑貓佯裝不聞,那頭的陸拾遺抱起雙臂不言語,莫懷古卻對著周玄清露出了艷羨的目光。
「它可真喜歡你呢。」
夜色漸深,園子里的燈盞又添了一點火油。此時的賓客陸陸續續打著招呼離開園子,花斑貓自顧舔了舔自己的尾巴,抬起碧眸漫不經心盯向『蔡游之』。
周玄清看了看周圍,心中有了打算。順勢將花斑貓捏著后脖頸皮一提,站起來鄭重道,「侯爺,今夜咱們要留宿一晚了。」
她的意思很簡單,要麼看看吳薛氏所言能否成真,要麼若人真去了就順帶做場法事,賺上一點盤纏。
孫德仁這頭剛把『蔡游之』向劉晏殊介紹了一下,『蔡游之』自帶傲氣,沒有給侯爺磕頭作揖,只是微微勾了唇,淺淺的點了下頭。
劉晏殊微微眨了下眼,沒有在意這些虛禮,難為那孫德仁還在一旁擠眉弄眼的干著急。
他眼神閃爍一下,對著周玄清回道,「那就叨擾吳家一晚。」
此刻,園子里的賓客終於走了乾淨,就剩下冷清的他們,還有一張張殘羹冷炙的四方桌。
房內,床榻邊幾盞燭燈正燃的通明,火芯子不時的噼啵作響,有冷風從窗戶縫隙吹進來,燭火一陣噗噗搖曳,落在地上就是一圈圈的昏黃光暈。
吳老緊閉著雙眼,雖然沒了鼻息,但臉色反而漸漸回了常色。著實透著古怪。
吳薛氏等了一會神色稍霽,但眉目間仍帶著一點愁緒。
「大嫂,真的不把爹放棺材里嗎?那些壽衣壽鞋什麼的,其實我早有準備著......」
「你說這話合適嗎?」吳家老二趕緊出口打斷自己媳婦的話,壓著怒意道:「大嫂對爹的身子骨最了解,既然她說要等,就等一晚上再看。」
下人剛巧帶著請來的大夫趕了回來。看屋裡的情形就在門口躊躇道:「大夫來了,要請進來看嗎?」
「不必了,給些銀兩送回去吧。」吳薛氏剛一開口,吳家二媳就趕緊打斷,「憑什麼不看了?大嫂你說爹還沒斷乾淨氣,不如就讓大夫診診清楚,總不會瞎說。」
吳薛氏不願與她過多爭執,遲疑了一下才張口妥協,「行,大夫你來看看吧。」
那大夫被請來的匆忙,連藥箱子都沒抱上。他挽起袖口,依著慣例先細細端倪吳老的皮膚,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子,再探了探手頸的脈象,最後沉吟道,「吳老這是久患成疾,回天乏術了。趁還沒屍臭明早準備發喪吧。」
大夫的話落到吳家二媳耳中,就像是心底落下了塊石頭,但很快將喜色收斂,努了努嘴道:「瞧瞧,你們都聽見了吧?大夫的話總是沒有錯的。」
吳家老二立馬抱著吳玉珠失聲痛哭起來,全然沒了心情再說些什麼。
只有吳薛氏依然半垂著眼皮,似乎不願相信,執著的道:「先送大夫走吧。至於爹,再等一晚上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