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回憶的證據
回到家以後,權煜不接受任何人的探望,林語諾幾次要進來都被傭人關在門外,沒敢放進來,一開始她是央求,再後來破口大罵加上撓門,各種辦法都用遍了以後,權煜始終沒有鬆口。我曾經隔著大大的落地窗跟她四目相對,她看著我的眼神裡頭我似乎看到了一點肖琳的影子,所以自那以後我就不再出現在她眼前。
後來,有一天,我見到了久違的雷朔,之前權煜說他在美國的那位小朋友出了一些事情,他回去待了幾個月,所以權煜出車禍的時候他未能趕回來。
他見到林語諾的時候,皺著眉頭同她講了好久的話,林語諾一開始是生氣,再後來是痛哭,但是後來還是離開了,而且很長一段時間之內再也沒有出現。
雷朔的出現,起初對權煜也並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他甚至不願配合雷朔做檢查,在雷朔第無數次無功而返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在過道里扶著潔白的牆面嚎啕大哭。
不過,之後的幾天突然出現了轉機,權煜把雷朔叫了進去,兩個人待了很久,雷朔出來的時候看著我,有點欲言又止,就檢查結果而言,雷朔要比醫院更能讓我信任一些。
我顫抖著問他:「權煜他,真的不大好嗎?」
雷朔看著我,良久沒有說話,然後嘆了口氣。我強忍住眼裡的淚水,像是安慰他,更像是安慰自己:「不要緊,一定會好的,老天爺不會對他太殘忍的,一定不會的。」
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權煜在經歷了最初的自暴自棄之後,開始慢慢的讓自己充實了起來,有時候會讓護工給他念念書,有時候會自己帶著耳機聽聽音樂,有時候也會讓我們推他去陽台晒晒太陽,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直到日落西山才回房間。
我很享受這份靜謐和溫暖,加上醫生囑咐我讓我多曬太陽。每次把他推到陽台上,我也會找個靠椅躺一會,有時候按壓不住洶湧的困意,不自覺的陷入睡眠。
近來,我格外的嗜睡,經常是坐在沙發上,前一秒還在望著權煜后一秒就已經陷入睡眠。但是睡眠質量不好,總是不斷地浮現各種夢境。最多的還是和權煜的種種過往,那些過去的片段總是有意無意的在腦中時時浮現。
半夢半醒中,似是有人在輕輕的用手撫摸我隆起的肚子,緩緩落下,徐徐撫摸。有時候這雙手也會順著上移,最後落在我的臉上,眼睛上,有時候還會輕輕地攏起我額間的碎發別到耳後。
我本能地想抓住這雙手,想要睜開眼看看這雙手的主人,但是每次都是努力想睜開眼睛結果卻陷入更深的睡眠,一覺醒來,撫摸著指尖,似乎還能感受到那雙手的溫度在那裡盤桓沒有離去,這種感覺太過真實,竟不像是普通的夢境。
有時候一覺醒來,還會發現身上會多一條毛毯,蓋在身上暖洋洋的。也許是家裡的傭人接到了外公的指示,在我生孩子之前要照顧好我吧,即使他再怎麼不喜歡我,這畢竟是權煜的孩子,是他們家的血肉。
手指撫上肚子,心裡默默地感激這個孩子的存在,是他拯救了崩潰邊緣的我,也是他幫我能夠短暫的留在權煜的身邊,貪婪的享受這最後在一起的時刻,不久的將來,權煜視力恢復后我就要永遠離開這個地方,到時候唯一證明和權煜有關係的也就只剩下這腹中的孩子了。
下床拿起桌子上的手機,手指輕輕滑動,翻看我拍到的權煜照片。這也變成了這麼多天我每天早晚必做的事情。儘管每天都能見面,但還是不想放過任何一個回味有他的瞬間。
因為他眼睛看不見,我可以肆無忌憚的偷拍。有時,是他坐在院子里聆聽風聲徐徐;有時,是在花園裡感受花海飄香;有時,是在窗前沐浴在陽光明媚中;有時,是半躺在沙發上就著音樂打盹;有時,又是突然望著一個方向怔怔的出神。有時,嘴角會突然揚起笑容;有時,又是滿面愁容密布。每一個場景里的他都是那麼完美,讓我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觸摸。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在離他不算近的地方偷偷把自己拍進去,心中暗暗的慶幸,這也算是有一張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了。以後的日子我可以憑著這些照片和回憶熬過去。拍完以後自己對著傻笑半天,然後再抹淚半天。
傭人看到了也只是笑笑不說話,有時候,甚至會打手勢幫我偷拍幾張所謂的和權煜的合影,權煜安靜的坐在前面,我遠遠的站在後面,剛剛好漏出腦袋和肚子,漏出一個盡量開朗的笑容,朝著鏡頭比出一個勝利的手勢。
一開始害怕被他發現,只能離得很遠,後來膽子越來越大已經可以蹭到權煜身邊來也不會被他發現。
如果時間一直就停在這裡多好,哪怕他不知道在他身邊的女孩就是自己,哪怕只能遠遠地看他一眼,哪怕自己永遠都不能再發聲,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是圓滿的。
但是下一秒又駁回了自己,如果一直停留在這一刻,權煜就會一直看不見,對他來講,這漫長無邊界的黑暗太過於痛苦。而究其根本,這痛苦又是我造成的。
這一天的下午,微風徐徐,花香陣陣。陽光將房內染成了金黃色,整個房間被甜美的氣氛籠罩著。權煜插著耳機坐在落地窗前,面向著太陽,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金黃色的光束打在稜角分明的側顏上,窗角透進來的威風撫摸著額間一縷縷碎發,讓人挪不開眼睛。
曾幾何時,這個畫面也在我腦中浮現過。只是,畫里的是我們兩個人。我們頭髮斑白,恩愛如初,挽著手背對著鏡頭,迎著柔情的夕陽,細數一起經歷過的美好,描繪有愛人相伴的遠方,相擁著許下來世的承諾。那些現實中實現不了的夢想都定格在這一瞬。
打開手機的錄像功能將其對準權煜,輕輕地靠近他。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他。好在,他帶著耳機,似乎也沒注意到我的動靜。
坐在離權煜幾步遠的距離,借著錯位的機緣,將頭輕輕地歪向一側。成像里,看起來就像是真的靠在了權煜的肩膀上。
心虛的用細微的聲音說:「寶寶,看到爸爸了嗎?爸爸在曬太陽,媽媽又做壞事了,總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將爸爸收錄在鏡頭裡面。」
隔著幾步的距離,手指順著他的頭頂的方向一直往下遊走「看,這是爸爸的眉毛,這是爸爸的耳朵,這是爸爸的鼻子,還有這個,是爸爸的嘴巴。爸爸的每一個地方都長得很好看對不對?你一定要爭氣,將來要比爸爸長得更好看。」
頓了頓,接著說:「算了,你不要比爸爸長得更好看,你只要長得像爸爸一樣就好了。這樣,以後每次媽媽想爸爸了就抱抱你,感覺,就像又和爸爸在一起了一樣。」說到最後已經是帶了一絲鼻音,強忍住眼淚,回頭看了一眼鏡頭裡的美男子。
鏡頭裡權煜的臉適時的歪向了另一側,久久沒有轉過來。可能是陽光有點刺眼,我朝手機做了個再見的手勢以後趕緊關了手機,撐著地面費力的站起來,將輕薄的窗帘拉了拉。回頭看了眼權煜,他雙目閉著,看不出喜怒。
肚子越來越沉重,久站或者久坐都有點力不從心。離生產越來越近,意味著離開權煜的日子也馬上就要來了。每次和權煜在一起的時間都是分外珍惜。恨不得晚上也不用睡覺,就想隨時隨地的能看見他。
有時候,晚上實在是想念的厲害了,就偷偷的溜到他的房間,小心翼翼的在床邊坐一會,院子里的燈光柔柔的映在他的臉上,睡夢中的人兒睫毛偶有閃動,撥弄的我的心也跟著痒痒的,這幾個月他比在醫院的時候稍微胖一點點了,脫去病服換上家居裝的他,處處透著一股慵懶的性感。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只知道他很好看,怎麼看也看不夠。但是現在我卻想細細的品味他的每一個細節,然後深深地刻在心裡。
偶爾見他睡不安穩的時候,就將手掌輕輕地撫在他的眉心輕輕地揉搓幾下,床上的人就能睡得安穩一些。然後我就托著下巴痴痴地看著月光下的美男子,永遠也看不夠。
直到有一天,權煜似是陷入了夢境一般,頭上出了好多虛汗,緊閉著雙目蹙著眉頭拚命搖動頭部。我抓住他的一隻手,另外一隻手撫摸著他的臉輕輕地安慰他。但是他似是陷入了極大的驚嚇,突然,睜開眼睛大聲喊了一聲:「柔柔,快躲開!」
我知道他是陷入了我們車禍那一幕裡面,於焦急和驚恐中醒來。我忘了自己不能出聲,忘情得盡量將笨重的身體靠近他,將他輕輕得攏在懷裡輕聲安慰:「權煜,我沒事。別害怕,我不僅沒事,我們的寶寶也沒事,哦,你還不知道吧,我懷了你的小寶寶,他已經馬上要八個月了,他很健康也調皮,老是在我的肚子裡面踢我。你要好好的,給我們的孩子做個好榜樣。以後他(她)長大了,我會告訴他(她)爸爸是一位大英雄。」
懷裡的人呼吸漸漸由急促轉為平穩。慢慢的,權煜將手輕輕地撫在我的小腹上,慢慢的將頭靠過來貼在上面。許久都沒有動,直到我聽到綿長的呼吸聲自他鼻中傳來,才輕輕將他放回床上。
翌日,我一直害怕他會記起昨晚的事情。可是他卻絕口不提夜裡的事情,對我的態度也還是依舊不咸不淡的。看他的表現,似乎已經忘了那晚的插曲。應該是把它當成了一個夢境吧。
我雖害怕他知道,可是看他真的忘了,又有一絲絲失落湧上心頭。人啊,都是如此矛盾的生物。
那之後的一個早上,權煜起床以後突然主動要求做康復訓練。但是前提是除了那兩個護理師以外,不允許任何人進康復室。他應該是不希望別人看到他狼狽不堪的樣子。
但是每次看他從恢復室裡面出來滿頭大漢,特別疲憊的樣子。我覺得不讓我進去是一個很明智的決定,我看著他如此辛苦說不定中途就不忍讓他繼續訓練了,那就前功盡棄了。
但我曾忍不住偷偷的錯開門縫看了一眼,看著權煜像個孩子一樣被人攙扶著,一步一步忍著劇痛挪動雙腿的樣子,忍不住趕緊捂著眼睛跑開了。
開始康復訓練以後,權煜的胃口變好了,但還是很挑食,吃的不多。我強忍著孕吐,試著做了幾道以前權煜經常給我做的小菜,對味道半點信心都沒有,從負責做飯的阿姨表情來看,賣相也是慘不忍睹的。
但是權煜竟然吃了很多,讓阿姨不禁對我豎起了大拇指。但是我待權煜吃完后自己嘗了一下,味道特別的一言難盡。難道車禍同時改變了他的味覺,讓他變得如此重口味了嗎?
不過,細想想,從我倆認識到現在,一直都是我理所當然的吃著他給我做的飯,接受著他對我的好。這竟然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為他做的飯。
這幾個月權煜的進步大家都看在眼裡,也都很開心,就連權煜的外公也是經常對我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看蘇葉經常定定的望著什麼地方發獃,應該是惦記在日本的女朋友。我再三催促他回日本去看看,可他總說不放心我。最後,很意外的,權煜的外公竟然說:「你先回去看看吧,甄柔在我這裡,我不會虧待她的。」最後,蘇葉才千叮嚀萬囑咐了好多遍才一步三回頭的去了日本。
權煜的外公一開始只是把我當成家裡的空氣,但是後來看著權煜身體和心理都在慢慢恢復感到開心,竟然會不時的跟我打招呼,囑咐我注意休息。但是我卻不敢將這一切歸為理所當然,每次都是很惶恐的接受。
之前產檢都是蘇葉開車送我去,他回日本以後,產檢便只能我自己去。跟兩位護工囑咐了一番,剛要出門。權煜外公說:「讓司機和阿姨陪你去吧。」
應該是提前都打點好了醫院,所以我們去了也沒有排隊太久。檢查都結束以後,決定去療養院看看母親。自車禍以來,一顆心都撲在他身上,已經好幾個月都沒有去看望過了。
運氣比較好,母親還比較清醒,看到我鼓起的孕肚,久久沒有挪開視線,最後嘆了口氣也不說話。
我是來同她攤牌的,已經下定決心了,所以也沒有了往日的局促,心思反而定了。「媽,我知道你為什麼反對我和權煜在一起,但是也謝謝你沒有當時就拆穿他的身份讓我們難堪。最近這段時間,我經歷了很多事情。待我和他都從生死線上爬過一遭以後,以前看不真切的東西也都看的清楚了。從前我也因為他的身份而糾結過,結果造就了我這一生都會懊悔無比的結果。」
「幾個月前,我出了車禍。權煜為了保護我差點失去生命的時候我才頓悟,你和爸爸和權煜媽媽三個人的愛和情仇是你們上一輩的事情,跟我們后一輩本也沒有太大相干,而且,權煜和我本也是受害人。她的母親傷害過你一次,但是權煜拼著自己的性命不顧救了我兩次,這一次差點搭上了性命不說,還落下了病根。從我在病床上清醒過來那一刻,我就暗暗發誓:只要權煜活著,我就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如果他死了,我就去陪他。但是老天有眼,讓事情出現了轉機,老天爺幫我從閻王爺那裡把他拽了回來。這個機會,我再也不會錯過了。媽媽,從小到大,我沒怎麼忤逆過你,但是這一次,我想跟著自己的心走。」
母親並不吱聲,我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停留,就要起身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的母親突然說了一句:「坐月子的時候一定要注意身體,千萬別落下病了。」
這句話成功攻克了我的淚腺,我回過頭鄭重地說:「媽,謝謝您!」
差不多正趕上午飯時間回去。打開門,正看到權煜在餐桌面前發脾氣,刀叉和盤子扔了一地。做飯的阿姨和護工朝我看了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
我用嘴型比了個:「怎麼了?」
他倆只是無奈的擺了擺手,一臉無辜的朝我做了個要哭的表情。
我走到飯桌旁邊,費力得蹲下去撿起了地上的東西放回桌上。然後走到廚房做了個簡單的蛋炒飯,再端上來的時候,權煜還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但是臉色卻是緩和了好多。
我將蛋炒飯放到他跟前,把勺子放進他手裡,他彆扭的扭了一下手腕,但是開始慢慢的吃跟前的蛋炒飯。我朝身後的兩個人做了個鬼臉,他倆驚喜的朝我豎起了大拇指。
我在權煜旁邊的椅子上慢慢坐下來,接過來阿姨遞過來的水杯喝了幾口繼續觀察他的表情。吃到我特意混進去的雞蛋皮的時候,眉頭皺了皺,但是卻硬著頭皮吃了下去,沒有吐出來。吃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權煜將盤子準確無誤的推到我的跟前,放下勺子,用手扶著桌面,在護工的攙扶下廢力的離開了。
這是擔心我餓了,特意給我留的嗎?那一個瞬間,我真的以為:或許,他一直就知道我是誰,只是沒有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