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危機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牛月紅的滿足和幸福並沒有延續太長的時間。隨著時代的發展和社會進步,她內心深處的安全感很快就灰飛煙滅了。
1980年代,黑白電視機逐漸開始在城鄉普及。
有聲有圖的電視節目進入千家萬戶,新穎直觀的表現形式吸引了文化生活十分單調的尋常百姓,改變了人們依靠廣播、報紙獲取最新資訊和欣賞文藝節目的習慣。電視一夜之間成為最直接最主要最大眾化的新聞媒體。牛月紅曾經視為偉大事業並且引以自豪的廣播悄然退到了次要的地位,一時間倍受冷落。
牛月紅過上一段時間就會到趙書記家去一趟,幫著陳秀芳打掃衛生,擇菜洗米,改善一下生活,表現一下勤快,同時還可以藉機看一會電視節目。
牛月紅著迷地盯著電視機里中央電視台的播音員,女的面容姣好,神采奕奕;男的濃眉大眼,瀟洒英俊,尤其是充滿陽剛之氣、帶著磁性嗓音的男播音員張宏民英俊瀟洒、卓爾不群,成為了牛月紅無限崇拜的偶像。
陳秀芳看著沉溺於電視節目的牛月紅,笑著說道:「老趙,你看小牛都快鑽進電視機里了。」
牛月紅害羞地笑了起來。
趙書記倒是通情達理說道:「你這個老太婆懂什麼?人家那是在鑽研業務。」
陳秀芳和牛月紅相視一笑,繼續看著電視。
牛月紅回到宿舍躺下后卻怎麼也睡不著。面對氣勢磅礴的電視壓力,她又一次感受到人生的無常與無奈,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她經常在播音之後陷入到孤寂當中,自己如同是茫茫大漠中一粒無人所知、無人關注的沙粒。
牛月紅的內心有些泄氣了。
經過反覆盤算、權衡,牛月紅打算告別夕陽西下的廣播,投身到擁有巨大影響力的電視中去。
當時,金山縣還沒有建立電視台。人們能看到的是地區電視台轉播的中央電視台和河西省電視台的節目。
牛月紅思忖道,按照目前的處境最好是去地區電視台。可是自己在地區沒有一個熟人,怎樣才能調進地區電視台呢?如果去到河西電視台,自己連河西電視台的大門朝哪個方向開都不知道,遑論調進去呢?
牛月紅苦思冥想,最後還是想到了自己最信任的「三個火槍手」。
牛新國部隊已經轉業分配到了省紀檢委工作。男朋友趙青松和牛新國同年一起轉業,分配到了省公安廳工作。牛新疆也已經大學畢業,分配到省教委工作。
牛月紅認定這三個人是自己人生的「三個火槍手」。找他們幫忙,說不準會有奇迹發生呢。
牛月紅只是自己的心中暗暗地打定了主意,沒有告訴單位的任何人,也沒有告訴未來的公公婆婆。
她瞅了一個周末下午機關人少的機會,帶著滿心的渴望,悄悄地溜進了樓道頂頭的縣委電話總機室。
話務員小袁正在偷空織毛衣,看到牛月紅突然到來吃了一驚,趕緊把毛線塞進了抽屜。她平時和牛月紅只是見面的時候點頭打個招呼,沒有更多的交往。
牛月紅的意外到來,整得小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牛月紅微笑著坐在小袁的身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條嶄新的綠色絲巾。這條絲巾是陳秀芳到上海出差時買的,作為禮物送給了兒子的對象牛月紅。牛月紅一直都沒有捨得戴過。
牛月紅仔細地把絲巾打開疊好,不等小袁反應就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小袁被牛月紅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不知所措。她打心眼裡喜歡這條漂亮的絲巾,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因為做了什麼好事得到牛月紅的這份獎賞。
牛月紅真誠地對小袁說道:「小袁,我特意讓小趙他媽在上海給你買的。看,你皮膚白嫩,配上綠色絲巾,顯得你更有魅力了。」
還沒有等到愣神的小袁說話,牛月紅一下變得扭捏起來,幽怨地說道:「我好長時間沒有收到小趙的來信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生病了?我想問問他們單位……」
小袁是個善解人意的人,聽牛月紅這麼一說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便機靈地接上牛月紅的話茬:「你有他單位的電話號碼嗎?哦,那好,你就在我這裡給他打個電話吧。我去趟衛生間。你從裡面把門反鎖上。我敲五下,你再開門。如果不是五下,你千萬不要開門噢。」
「太好了!」牛月紅欣喜地跳了起來。
牛月紅送走了小袁,仔細地將門反鎖上,用顫抖的手指撥通了「三個火槍手」的單位電話。
三個人的回答幾乎一模一樣:我剛參加工作時間不長,還不認識說話有分量的人。耐心等待機會吧。我們決對不會把你一個人留在金山縣的。
小袁的五下敲門聲響過之後,牛月紅頹然地打開了門鎖,臉上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算是與小袁告別。
她失望地回到廣播站,無精打采地坐在窗戶邊的椅子上,默默地望著窗外挺拔高大的白楊樹,一動不動地待了整整一個下午。
馮站長偷偷地觀察著牛月紅,沒有去打擾她。老馮心裡清楚,這個丫頭的心眼比剛來的時候又多了許多,而且心裡有自己的主意,一般人是搞不懂她的。
這個夏天過得飛快,轉眼到了夏收的季節。
金山縣的小麥獲得了大面積的豐收。農民們頭頂烈日,揮汗如雨,趕在大風來臨之前搶收小麥。機關的幹部、學校的學生也都到農村去支援夏收工作了。一時間,田間地頭,熱火朝天,紅旗招展,車水馬龍。
牛月紅每天沉靜地坐在廣播站里,照例播報著從生產第一線發回來的新聞報道,但是多少還是缺乏了往日的激情和熱情。她只是機械地念著稿子,無聊地打發一個又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
馮站長有好幾次都提醒她要注意播音時的情緒,要用激昂的聲音鼓動聽眾、感染聽眾,激發出人們的無窮幹勁來。
牛月紅總是滿懷心事地點一點頭,實際改進卻不大。她從內心深處已經放棄了江河日下的廣播事業。
牛月紅一天到晚絞盡腦汁地思考著如何跳槽到電視行業,甚至私底下悄悄地給地區電視台和河西電視台寫去了自薦信,但是都是石沉大海,毫無音訊,還差一點暴露了自己的秘密。
那是7月的一天晚上,牛月紅聽著自己心臟咚咚的跳動聲,一個人躲在辦公室里奮筆疾書,向河西電視台寫了一份自我推薦的信。
第二天上午,她擔心別人看到那封推薦信,就把它夾在一本《大眾電影》雜誌里,準備抽個空兒到郵電局去寄信。
牛月紅拿上雜誌剛要出門,看見馬科長正向這邊走來,趕緊折回辦公室,把雜誌迅速地塞進報紙堆里,然後一溜煙地鑽進了衛生間。
馮站長要找前兩天登載在《河西日報》上的一篇社論學習。他站在碼得老高的報紙堆前,按照日期一天接著一天地往前翻著,嘴巴里還嘀咕著:「昨天明明看到在這裡,這會跑到哪裡去了?」
牛月紅從衛生間回到廣播站看到馮站長正在翻報紙,嚇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跑上去抱住那堆報紙問道:「站長,你要幹什麼?」
馮站長發現牛月紅一反常態,感到十分驚奇:「我找前幾天的《河西日報》,上面有我們要學習的那篇社論,怎麼了?」
牛月紅的眼睛閃爍出一道亮光問,大聲說道:「是不是《打好夏收這場硬仗》?」
馮站長肯定地點了點頭說道:「是呀。」
牛月紅如釋重負地說道:「哎呀,你別翻了。社論在我這裡呢。」
她從抽屜里拿出那份報紙趕緊遞到了馮站長的手裡,然後把他翻亂的報紙擺放整齊,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抽出那本《大眾電影》藏在身後,笑著向馮站長請假道:「站長,我把這本雜誌還給圖書室,馬上就回來,決不耽誤工作。」
說完,牛月紅像射出的箭一般飛跑了。
就這樣,牛月紅僥倖逃過了馮站長銳利的眼神。
一天快到下班的時間,小袁突然氣喘吁吁地跑進廣播站,急切地對牛月紅喊道:「快!你大哥的電話,說是有要緊的事兒。」
牛月紅的心頭瞬間閃出一個激靈,難道……
她和小袁互相攙扶著一路小跑,直奔樓道最裡頭的總機室。
牛月紅用顫動的雙手捧起話筒,聽到了牛新國信心十足的聲音:「小紅,你的工作有門道了,是省城的安西電視台。我剛好到市裡調查一個案子,順便給市領導說了一下你的情況。他說剛好電視台需要一個新聞女主播,歡迎你加入安西電視台。」
牛月紅聽了牛新國的話激動地心潮澎湃,彷彿是在漫長的黑夜裡看到了東方的曙光,在激流翻卷的大海里撈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牛月紅關切地說道:「謝謝大哥!會不會給你的工作帶來影響?」
牛新國爽快地回答:「不會的。你放心。電話里說不方便。完了我給你寫信講述細節和過程。你就做好調動的準備工作吧。」
牛月紅戀戀不捨地放下了電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一下子親昵地抱住了小袁的雙肩。
小袁一臉的莫名其妙,獃獃地地看著桌子上的電話機。
牛月紅絲毫沒有感覺到小袁的神情,只是久久地抱著小袁,眼睛卻透過玻璃窗戶向著遙遠的地方望去。
小袁試探地問道:「小牛,什麼好事兒?」
牛月紅這才如夢初醒般地收回了目光,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我——我最近有好事了。」
牛月紅喜滋滋地告別了小袁,並沒有回到廣播站,而是腳步匆匆地走出了機關大樓。
她覺得自己彷彿是在一個悠長的夢境中: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美麗可愛,又有一些不真實。蔚藍的天空高大深遠,雪白的雲彩柔軟如絮,白楊樹的葉子在微風中倏倏地翻動,宛如唱著一首歡樂的歌曲。
她需要的是現實,絕對不是一個奇妙的夢境。
牛月紅回過頭來,長時間地仰望著機關大樓。
其實,這幢樓只有四層,根本算不上大樓。但是,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小縣城裡,在一排排普通的紅磚平房中,它卻顯得那麼的雄偉壯麗、氣勢恢宏。
一向乾脆果斷的牛月紅突然變得多情起來,輕聲地唱起了流行歌曲《白蘭鴿》:
當那曙光漸漸明朗,這是一個新希望。
一年之際在於春天,一日之際在於晨
哦,我是一隻白蘭鴿,愛在那長空飛航,
哦我是一隻白蘭鴿,翱遊那丘陵山崗,在白雲下面在自由飛翔……
牛月紅深情地對著藍天白雲傾訴道:
再見了,我的廣播站。
再見了,我的青春時代。
再見了,我親愛的父母。
再見了,小小的金山縣。
我要飛翔在新時代的大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