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薩瓦敕王圖薩隆(下)
圖薩隆剛踏入後院的小廳,便看見了那道期待已久的身影。他的客人正安靜地站在窗口邊,出神地望著窗外的景色,但他本人卻比景色美得多。好些年不見了,模樣倒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這位客人身形十分高挑,是東大陸的萊佩濂人當中較為少見的高度,但若跟偉岸壯碩的薩瓦敕王站在一起,還是略顯單薄了點。他身上裹著一件厚實的深色連帽斗篷,裡面穿著淺色的衣袍,質地相當精良,很符合他的身份。斗篷將他的身體包裹得很嚴實,只在兜帽下露出一張蒼白卻過分美麗的面龐,月骨形狀纖淺而優美,下巴沒有蓄鬚,臉部也沒有任何明顯的紋路,很難猜出他的實際年齡,身上有種常人無法比擬的成熟高貴的氣勢。不苟言笑的神色,使他看起來顯得分外冷酷,整個人像座冰雕似的。
此情此景,令圖薩隆不禁想起了他們初見時的情形,嗯……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是圖薩隆所見過的第一個不是為了斗獸場的賭博而來的貴族,也是首位以使者身份出訪薩瓦敕王國的東大陸貴族——諾羅·金格勒。金格勒家族是東大陸第二大國——努蘭德最有權勢的貴族,而諾羅則是這個家族的現任掌權者。
就如萊佩濂人看不起薩瓦敕人一樣,薩瓦敕人也瞧不起萊佩濂人,故而在初見時,圖薩隆對諾羅·金格勒的印象並不好。
薩瓦敕人多為深棕色的頭髮和眼睛,毛髮濃密粗硬,月骨相對較為凸顯,面部輪廓也更加深刻硬朗,雖然身高差別不是特別明顯,但體格卻普遍比東大陸的萊佩濂人要壯碩許多,而且脾性勇猛粗獷。所以,對於這樣的薩瓦敕人而言,萊佩濂人的樣貌就稍嫌纖細柔弱了些,這亦是他們瞧不起萊佩濂人的原因之一。尤其是這個諾羅·金格勒,因為他不僅長相過分美麗驚人,而且還總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平均講不到十句話就要猛烈地咳嗽一陣,嚴重到幾乎連內臟都要被他咳出來的程度。然而,他的神態卻十分高傲,那雙冷漠的淺藍色的眼眸中,偶爾還會露出些許超然之色。
起初,圖薩隆其實也感到很疑惑,作為東大陸第二大國的努蘭德,難道找不出一個更像樣的使者了嗎?竟敢將這樣一個病怏怏的傢伙送到西大陸來,到底是太不自量力了,還是根本就瞧不起素有戰鬥民族之稱的薩瓦敕人呢?
然而,令圖薩隆完全出乎意料的是,第一次站在薩瓦敕王宮的會客廳中的諾羅·金格勒,既不提及自己出使西大陸的目的,亦不像其他的萊佩濂人那樣,做一些陽奉陰違的寒暄,而是直截了當地說道:「薩瓦敕人自古勇猛果敢、十分善戰,素有戰鬥民族之稱……咳……咳咳……因此,我想先與陛下比試一番。倘若我輸了,便立即返回東大陸,但我若是有幸沒輸,那我們就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一談,陛下覺得如何?」
言辭間,諾羅常常會突然難忍地咳嗽幾聲,這時,幾縷纖長順直的金色髮絲,便會順著他優美的額角垂落到蒼白的臉頰邊,使他看起來顯得分外脆弱卻愈加高傲。望著這樣的諾羅,圖薩隆忍不住哈哈大笑,心道:萊佩濂人果然夠自大,分明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竟然還敢對素有西大陸第一勇士之稱的薩瓦敕王提出挑戰,簡直不自量力!
「好!那我就讓你立即滾回東大陸去。」薩瓦敕王爽快地應道,反正萊佩濂人來到西大陸肯定都沒安好心,他當時便是這麼認為的。
和東大陸那些建立在血統基礎上的王權不同,薩瓦敕人的王權可不是通過世襲制度繼承的,他們必須要用實力來證明自己,以「反求」民眾賦予他們王權。此外,薩瓦敕王通常還會將自己的戰利品或財產分發給部下,充分展現自己的大方,提高人格魅力,以贏得民眾的支持。
薩瓦敕人尚武,等級尊卑觀念相當淡薄,因此,想要獲得他們的尊重和認可的唯一方式,便是在戰鬥中充分展現出自己的勇氣和能力。事實上,從薩瓦敕人來到西大陸,並建立起了自己的王國的這一千多年裡,還從未出現過世襲王位這樣的傳統。薩瓦敕歷史上任何一個國王的王權,都是靠自己的能力爭取來的。
薩瓦敕人選擇王位繼承者的方式比較特別。每一代薩瓦敕王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整個薩瓦敕族中,精心甄選出一批年齡六至十歲的聰明勇敢的孩子,不限性別,不限出身。國王在位期間,必須分出一部分精力來培養這些孩子,讓他們有機會成為優秀的繼承者。在他們十五歲時,會經過層層嚴厲的公開考驗,只有在最後得到所有的大臣和國王一致認可的那個孩子,方能成為王位的繼承者。而剩下的孩子,則會成為這個王國未來的大臣。
儘管圖薩隆是上一代薩瓦敕王唯一的孩子,但從六歲開始,他也必須和其他孩子一樣,接受同等的教育、經歷同等嚴酷的考驗,脫穎而出之後,才確定了王位繼承者的資格。
薩瓦敕人從十五歲開始就允許上戰場了,圖薩隆也一樣,十五歲便開始跟隨父親上戰場,十九歲就成為了薩瓦敕王,他如今已有三十九歲了。
在他親身率領薩瓦敕人征討異族人的這二十年裡,雖說從未有過一次完美的勝利(事實上,從異族人來到西大陸后的四十多年間,薩瓦敕人就再也沒有打過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勝戰了),但這並不妨礙圖薩隆成為薩瓦敕王國有史以來最優秀的一位國王,以及薩瓦敕王國的第一勇士。
然而,令圖薩隆萬萬沒料到的是,在薩瓦敕王國已經找不到對手的自己,竟會與那個病怏怏的萊佩濂人戰了個平手,兩人誰都沒能從對方的手中討到任何好處。自那以後,他對諾羅·金格勒的印象就煥然一新了,以至於直接把諾羅跟其他的萊佩濂人完全劃開了界限。
十年前,諾羅·金格勒第一次作為努蘭德的使者出使西大陸,並得到了薩瓦敕王的另眼相看。但他當時只是向圖薩隆了解了一下西大陸的歷史和現狀,以及與異族人之間的爭戰情況,然後就匆匆地離開了,圖薩隆甚至還沒來得及弄清他來西大陸的真實目的。
在那之後,時隔兩年,諾羅第二次出使西大陸。他帶來了一些精美的生活器皿、織物、藥物,以及其他的珍稀物品,作為禮物送給了圖薩隆。同時,還提出了想與西大陸互通有無的想法,打算在努蘭德與薩瓦敕王國之間建立一條海上商道,但具體細節留待下回出使時再共同商討。隨後,諾羅又匆匆地返回了東大陸。圖薩隆當時也爽快地答應了,本以為諾羅很快就會再來西大陸的,不想這一等竟等了七、八年。
直到前不久,圖薩隆才突然收到了諾羅特地讓人送來的信件,信中並沒有解釋諾羅遲遲未來的原因,只是簡單地告訴了他今年會來西大陸的大概時間。要知道,西大陸和東大陸的距離並不近,雖然兩個大陸之間的北部海域相對窄一些,但南部的話,過去划小船橫渡西海時,在一切順利的情況下,也得需要大約兩百天的時間。不過,如今的大船要快了許多,橫跨南部寬闊的海域通常只需要一百天左右的時間,戰船則會更快。於是,圖薩隆算算日子,覺得諾羅應該差不多快到的時候,便提前交代了港口和王宮的守衛,諾羅一到就立即通知他。
站在窗邊的諾羅聽見腳步聲之後,才緩緩地回頭望向圖薩隆。那雙淡藍色的眼眸和許多年前一樣冷冽,一身高貴的氣勢將他襯托得愈加孤傲了。依然沒有任何寒暄,諾羅直言道:「抱歉!陛下,上回分別之後,努蘭德發生了許多事情,令我無法脫身……咳、咳……」
說話間,諾羅突然又猛烈地咳了起來,金色的髮絲不停地在蒼白的臉頰邊來回晃動,即使咳得如此厲害,臉上仍是不見一絲血色。有那麼一瞬間,圖薩隆恍惚以為他可能會這樣倒下,心裡一驚,本能地便想伸手去扶他一把,但這個念頭才剛冒上心頭,就立即被壓了下去。開什麼玩笑?別看他咳成這樣,現在整個薩瓦敕王國除了圖薩隆自己以外,還沒有一個人是諾羅的對手。倘若真是魯莽地伸手去扶他,沒準瞬間就會被他身上那柄長劍架到脖子上了。諾羅·金格勒可不是普通的萊佩濂人,也不像別的萊佩濂人那樣滿口謊言虛偽自大,他是個值得尊重的對手。
於是,圖薩隆趕快用力握緊了拳頭,打消所有不恰當的念頭,轉而開口道:「我說,你這是什麼毛病?都咳了十年也不見好。你們萊佩濂人的醫術不是挺了不得的嗎?怎會過了這麼多年也沒治好?」
「早已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機,治不好,習慣了。」諾羅不以為意地答道。
錯過了治療時間?圖薩隆不禁暗自詫異,究竟發生了什麼的事,才會令這樣一位權勢滔天的東大陸貴族錯過了治療的時間?他要財富有財富,要權勢有權勢,要能力有能力,身邊自然也不會缺乏名醫,怎麼還會落得一身病痛呢?但疑惑歸疑惑,既然諾羅不願多提,圖薩隆也不會追問。
諾羅確實不打算在這個話題上浪費時間,他很快又接著說道:「關於以前曾經跟陛下提及的海上商道之事,大概又要延後了。這些年,努蘭德連續發生了許多事情,短時間內恐怕是難以解決的,我暫時還無法顧及其他。」
聞言,圖薩隆不由得更加疑惑了。難道偌大一個努蘭德的國事,竟全都壓在這麼一個病怏怏的人身上么?他並不了解努蘭德目前的形勢,但對於眼前這個人,他還是十分尊重的。於是,圖薩隆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就等著吧。不過,你這副病怏怏的模樣還能撐幾年?你可別死得太快,否則我就白等了。」
這種率直得近乎冒犯的表達方式,依然沒能令諾羅冰封的面龐出現絲毫裂縫,他只是簡短地應道:「嗯,我會盡量活得久一點。」
望著那副不苟言笑的神色,圖薩隆終於忍不住豪爽地大笑了起來:「哈哈……你這人,竟然連個玩笑都不會開。」
事實上,諾羅並不認為這有什麼好笑,但圖薩隆率直坦蕩的笑聲,卻令他不禁想起了遠在東大陸的另一個同樣時常笑得如此坦蕩的傢伙。若是那個傢伙的話,說不定就能立即明白圖薩隆的玩笑了吧?從某一方面來說,他們確實也有些相似之處。於是,諾羅不由得再次認真地端詳起了這位薩瓦敕王。
圖薩隆是典型的薩瓦敕人長相,輪廓深刻,月骨較為凸顯,擁有濃密的棕色毛髮和棕色眼眸,身形比較魁梧,酣暢淋漓地大笑時顯得十分狂放不羈。但仔細觀察他的眼神就會發現,即便是在大笑的時候,他的視線也猶如鋒利的薩瓦敕長刀,全身上下無處不在彰顯著薩瓦敕人特有的剛毅無畏的氣勢。
薩瓦敕的雄性幾乎都是同一種髮式,他們通常會把耳朵周邊的頭髮剃掉一些,使髮際線離耳朵大約有兩、三指寬的距離,然後將剩下的頭髮全部紮成一束,高高垂在腦後,讓它們不至於成為戰鬥時的障礙。
和所有的薩瓦敕人一樣,圖薩隆的著裝也非常簡潔,在他身上,幾乎找不到一件看似比較奢華隆重的衣物或者珠寶飾品。他也不戴王冠,脖子上只掛了一條獸牙項鏈。此時,他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開襟長袍,袍子的領口與袖口上,沿邊鑲著一道深紅色的野獸皮毛。敞開的外袍內,穿著一身方便活動的戰鬥裝束,腳上的長靴外側總是別著一把匕首,彷彿只要脫掉外袍,隨時都能躍上獵獁、奔向戰場。
薩瓦敕人向來不講究奢侈的排場,他們是個戰鬥民族,只求簡潔利落,活動方便。即便是國王和大臣們的裝束,也和普通民眾沒有太大的區別。薩瓦敕人不像大多數萊佩濂人那樣,喜歡用名貴的珠寶和華麗的服飾,來彰顯自己的地位和財富,因此,僅從外表是很難判斷出一個薩瓦敕人的真實身份的。這也是萊佩濂人普遍看不起薩瓦敕人的諸多原因之一,因為單從裝扮上,便能看出薩瓦敕人對尊卑觀念的淡漠了。但對於東大陸的萊佩濂人而言,尊卑觀念卻是一種社會秩序,因為他們認為只有講究等級禮儀,才能體現出一個人或一個民族的教養和道德。
然而,對於戰鬥民族薩瓦敕人來說,只有在戰鬥中表現得最英勇、最有領導力的那個人,才能成為最受國民尊敬、地位最高的人,比如薩瓦敕王。即使他不戴王冠,也無人敢輕視於他,因為西大陸沒有一個人不認識他。
其實,十年前,諾羅首次來西大陸的動機原本並不單純。因為,那時努蘭德王已經對西大陸起了覬覦之心,所以才會派遣諾羅出使西大陸,以便了解一下西大陸的真實情形,看看攻佔的可能性有多高。
起初,諾羅也曾經和絕大多數萊佩濂人一樣,以為薩瓦敕人就像傳說中那樣,野蠻粗鄙、缺乏智慧。畢竟,此前萊佩濂人和薩瓦敕人已經分道揚鑣一千多年了,這期間幾乎不相往來,只能依靠史料上的記載,來做一些大概的了解。這便是初見時,諾羅為何會率先提出比試一場的緣由。因為,在出使西大陸之前,他查閱了大量的史書,從中了解到薩瓦敕人好鬥的個性,若想贏得他們的尊重,除非光明正大地擊敗他們,否則別想讓他們好好聽人說話。史書對薩瓦敕人的評價幾乎都是:野蠻未開化,根本聽不懂道理……再加上一千多年前的恩恩怨怨,早就令薩瓦敕人對萊佩濂人嫌惡不已、毫無信任感了。當然,這些都是萊佩濂人站在本文化立場上,所做出的帶有偏見的評價,不足為證。
在親自和薩瓦敕人接觸過後,諾羅才意識到,他們其實並不像史書中所描述的那樣野蠻愚笨,只是有些隨性罷了。雖然不像萊佩濂人那樣善於謀略,但並不是沒有智慧,因此,努蘭德王意圖攻佔西大陸的野心恐怕是難以實現了。在相處的過程中,諾羅不禁愈加欣賞起了薩瓦敕人勇敢坦率的個性,於是就改變了主意。他私自認為,與其和這些勇猛好鬥的薩瓦敕人為敵、毫無勝算地廝殺,還不如化敵為友、互通有無更划算一些。
於是,回到東大陸之後,諾羅便向努蘭德王提出了與薩瓦敕人共同開拓海上商道、互通有無的建議,而且,努蘭德王也已經開始考慮了。但遺憾的是,後來連續發生了許多事情,把這件事耽擱了下來。待諾羅再次來到西大陸時,卻已經過去了七、八年的時間。
「你難得來一趟,不如我們再比試一場吧?這些年手癢得很,還是和你對戰比較暢快……」圖薩隆洪亮的聲音,將諾羅從久遠的記憶中喚回了現實。
「下次吧,」諾羅輕輕地搖了搖頭,「我馬上就要離開了。」
「你不是才剛到么?」圖薩隆驚訝道,「我以為你至少也會停留幾日的。」
「我會盡量活得久一點,下次來西大陸時,一定多停留幾日。」說完之後,未等圖薩隆有所回應,諾羅便徑自轉身朝門口走去。
圖薩隆不禁納悶:難道諾羅大老遠地從東大陸渡海而來,就只是為了告訴他過幾年再見么?
這時,剛邁出門口的諾羅突然回頭,意味深長地說道:「小心赫里嵐諦!再見,陛下。」
留下這句話之後,諾羅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小心赫里嵐諦么?望著諾羅漸行漸遠的背影,圖薩隆不禁陷入了沉思。其實,就算諾羅不特意提醒,他也已經隱約察覺到了一些端倪。關於這十年以來,赫里嵐諦的使者因斯汀·蓋特頻繁地把各種重型武器送到他手上來的真實意圖。
十年前,就在諾羅首次出使西大陸的時候,他前腳剛離開,赫里嵐諦的使者後腳就跟了過來,簡直就像算好了時間似的。從那以後,赫里嵐諦就一直以「幫助薩瓦敕人對付異族人」為名,將各種重型武器和財物送到西大陸,致力於鼓動薩瓦敕人和異族人交戰,甚至還主動出謀策劃獵捕異族人。久而久之,圖薩隆也漸漸意識到,赫里嵐諦的目的絕非只是活捉幾個異族人那麼簡單。雖然他並不明白赫里嵐諦王因何會如此執著於活捉異族人,也不在乎那些緣由,但假如異族人和薩瓦敕人兩敗俱傷的話,真正獲益的將會是誰?答案顯而易見,那肯定就是某些正在覬覦西大陸的人了。
圖薩隆當然不是傻瓜,意識到這點之後,他就不可能沒有任何防備了。所以,因斯汀·蓋特送來的東西,他都會照單全收,但至於結果會不會讓赫里嵐諦滿意,那就另當別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