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斐氻海盜(下)
桌面上那些引人遐思的光芒,毫無意外地吸引了所有的目光,貪婪的視線如利箭般從昏暗的角落裡射了出來,緊緊地盯在那張撒滿財寶的桌子上,厚重的桌面都快被他們看穿了。
然而,旅店老闆那張黝黑的臉龐卻沒有任何變化。他彎下粗壯的身軀,伸出一隻手,慢條斯理地在那堆財寶中摸索了好一會兒,才從裡面挖出了兩粒指頭般大小的金子,然後放入自己懷裡,又頂著那張不近人情的臉,毫不留戀地轉身,返回廚房為海盜們準備食物去了。
旅店老闆剛離開,躲在昏暗中流口水的客人們,就已經按耐不住地舉著武器沖了出來。在火光的映照下,終於看清了他們的面貌,果然全是東大陸的萊佩濂人,大約有二十多個。他們氣勢洶洶地把斐氻海盜團團圍住,未等擺好架勢,便有人急不可待地喊道:「斐氻海盜施伽氻兇殘狡詐,濫殺無辜,無惡不作,你這種人活著就是對神靈的褻瀆!」
「快點交出那些掠奪來的贓物,否則英雄們就立即為民除害!」
「沒錯!斐氻人的財物都是從萊佩濂人手中搶奪的,歸還給我們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用跟他們廢話,不過是個陰險狡詐的劣等民族罷了。正是他們勾結異族人,妄圖侵略我們的土地,給東大陸帶來了千年的戰亂,死不足惜!」
「沒錯!斐氻人是罪大惡極的叛徒,全都繼承了骯髒的血統,理應接受懲罰……」
萊佩濂人所受的教育,鼓勵他們仇恨「陰險狡詐的斐氻人」,把斐氻人當成罪大惡極的壞蛋,殺壞蛋自然不會受到任何倫理譴責,反而令他們產生了英雄般的優越感。於是,他們仗著人多勢眾,越罵越興奮,個個義憤填膺、爭先恐後地數落著斐氻人的罪狀,似乎不趁機辱罵一番就無法彰顯他們的正義。這也是萊佩濂人的文化特產之一:藉由正義之口而為非作歹。
在過去,斐氻海盜們的打劫範圍,通常都是在東大陸的沿海地區。但是近些年,由於東大陸有許多貴族帶著大量的財物,跑到西大陸的斗獸場去賭博,往來於西海上的船隻經常遭到斐氻海盜的洗劫,因此,通緝斐氻海盜首領的東大陸國家並不在少數。只要抓到這個大海盜(無論死活),都能獲得一筆豐厚的賞金,這正是眼前這群萊佩濂人守候在這個偏僻的小鎮上的原因。
不過,斐氻海盜並不是天天都會在這裡登陸補給的,所以,有時候會連續等上好幾十天。沒有耐心的人早就離開了,有幸等到的人自然都興奮不已,彷彿賞金唾手可得。事實上,像這種從東大陸來到西大陸為民除害的所謂的英雄,這些年已經不知道來過多少批了。
他們雖則義憤填膺地數落著斐氻海盜的罪狀,卻沒有一個人膽敢率先出手。
在一片謾罵聲中,旅店老闆終於端著食物從廚房裡出來了。或許早已司空見慣,他對眼前的鬧劇視若無睹,神色如常地走了過來。舉著武器的萊佩濂人,已經將海盜們那張桌子團團圍住了,旅店老闆只好騰出一隻手,毫不客氣地撥開幾個擋道的傢伙,將手中的食物和佳釀擱到桌子上,然後又若無其事地轉身離開,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好久沒來了,害得我廚房裡最近常常缺肉……」
「哐當——」
旅店老闆話音剛落,不知道誰的手突然又滑了一下,把自己的武器掉到了地上。那人哆哆嗦嗦地蹲下去,把武器拾了起來,握著刀柄的雙手不停地顫抖,竟嚇出了一身汗。
見狀,施伽氻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那清清朗朗的笑聲霎時溢滿整個大堂。這位大海盜半眯著那雙溫潤的藍眸,望著旅店老闆的背影,愉悅地說道:「想要肉還不容易么?」
她完全無視於那些圍著他們的利器,對如雷貫耳的辱罵亦是置若罔聞。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似的,她不緊不慢地伸出手,將桌面上那個大盤子中的肉小心地切開,取出一塊裝入小盤子里,隨手遞給了左側那位金髮藍眼的年輕人,接著又依次把食物分給了同桌的十幾個年輕人。最後,她把大盤中僅剩的一塊肉取了過來,切成兩半,先將其中一半放到身旁那位長著兩顆淚狀的紅雀斑、總是笑嘻嘻的海盜面前,最後那塊才留給了自己。
「你們方才不是一直喊餓么,現在食物擱到眼前又不吃,難道是嫌棄禽獸的肉氣味太重,影響了食慾?」說著,她又徑自咯咯地笑了。隨後優雅地切下一小塊肉,慢慢放入口中,細細地嚼了起來。那肉看似有些粗糙,想必口感也不怎樣,她卻吃得很香,神情愉悅,彷彿是坐在華麗的宮殿中品嘗著美味的佳肴。
那群舉著武器正打算為民除害的英雄們,依然義憤填膺地盯著桌面,但始終沒有人敢率先出手。並不是因為害怕,只是在等待時機,他們都暗自希望別人先出手,以便自己能夠在混亂之下趁機奪取那堆閃閃發亮的財寶。
施伽氻悠然地將口中的食物咽下,隨即用那旖旎含蓄的嗓音漫不經心地說道:「阿西,你去給老闆的廚房裡送點肉吧,正好抵了咱們今夜的住宿費。」
「哦,好啊。」棕紅色頭髮的阿西站了起來,揚嘴一笑,藍眸下那對淚狀的紅雀斑尤為奪目。
阿西的動作迅猛之極,令人幾乎看不清動向,那些萊佩濂人根本沒來得及反應,就已經被他笑嘻嘻地撂倒了一大片。不是他們太弱,而是他太強了。未待倒地的人爬起來,阿西又挨個將他們拎起,直接拋向了廚房門口。他回頭一笑,僅剩的幾個人嚇得雙腿發軟,還沒來得及抵抗,又被阿西一手一個地拋了出去。
「砰——砰——」的撞擊聲接二連三地響起,被扔過去的人都毫無例外地撞到了廚房的木門,接著又順勢摔到了地上,一個疊一個,全都堆在了廚房門口。如此遠距離的拋擲,即便沒有暈死,短時間內估計也爬不起來了。
眨眼的功夫,阿西便輕而易舉地收拾掉了所有的麻煩。隨後,他從容地回到施伽氻身旁坐下,笑道:「送完了,今夜又省了一大筆住宿費。」
鬧劇才剛開場就落幕了,屋內很快便恢復了平靜。旅店老闆默默地將疊在門口的那堆不知是死是暈的傢伙,全都拖進了廚房,然後「砰——」的一聲又關上了門。
見狀,魔野滿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跟前那盤味道奇怪的肉,只覺得很噁心,恨不得連盤子都一起丟到門外去。西爾文祭司由始至終都泰然自若,想必除了流光族相關的事情以外,他一概漠然處之。
終於把麻煩都處理掉了,施伽氻這才將視線轉向魔野,一臉戲謔地笑道:「咦?旁邊那位可真像是魔野呀!」
「本來就是我。」魔野哭笑不得地站起來,朝海盜們走了過去。他跟祭司就坐在火爐前,最明亮醒目的地方,兩人體型又異常高大,是屋內最令人無法忽略的存在,況且和海盜們之間僅隔了兩張空桌子的距離而已,施伽氻當然不可能沒注意到。但先前她卻一直不動聲色,始終目不斜視,直到解決了那批從東大陸來尋麻煩的萊佩濂人之後,才開始回應魔野。這是因為早在邁進大門之時,她就已經察覺到了角落裡那些不安分的氣息,畢竟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魔野走到海盜們身旁,微微低頭望向那位體型嬌小、名氣卻十分盛大的海盜首領,笑道:
「你看起來一如從前。」
「呵,但你好像變得不太一樣了……」施伽氻笑道,她第一次遇見魔野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儘管大家都是靠海營生,在西海上往往返返這麼多年,斐氻海盜和半血人商船隊相遇的機會不在少數,但兩邊的首領人物能夠偶遇的情況卻微乎其微。所以,施伽氻自然不會以為魔野突然出現在這種偏僻的地方是個偶然,她若有所思地朝西爾文祭司望了一眼,然後移回視線,開門見山地問道,「找我有事?」
「的確,我想請你幫個忙。」魔野坦率地答道。和這位外表看似嬌柔、內里卻毫不含糊的斐氻首領打交道,根本無需拐彎抹角,以她的洞察力,若是廢話說得太多反而更不討好。
施伽氻並沒有馬上回應魔野,不覺再次舉目望向了那個讓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忽略的流光人。儘管他只是靜靜地坐在一邊,沒有任何動作,但那神秘而強大的存在感卻是如此的震撼人心。一千多年前,斐氻人和流光人之間,曾經有過一段結局不太愉快的緣分。但身為斐氻人後裔,施伽氻卻是第一次遇見傳說中的流光人,直覺告訴她:這個流光人十分強大!他坦然地接受著所有投注到他身上的視線。不知道是不是由於種族差異的緣故,施伽氻竟絲毫也察覺不到那個流光人的情緒波動,他身上也沒有顯露出任何明顯的個性特徵,簡直靜如止水!
迅速收回了打量的目光,施伽氻又看向魔野,似是瞭然又像是試探般地問道:「魔野,多年前,你曾經為了半血人來求過我,如今,你又為了流光人來求我。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著?」
施伽氻的意思,魔野自然是明白的。他清楚地記得,十年前,半血商人為了能夠順利往返於東、西兩大陸之間的西海,於是便共同推舉他為商船隊的副首領。緣由不言而喻,因為魔野有著斐氻人典型的黑髮藍眼的外貌特徵,體型和力量也比普通人強大得多,若是由他去和斐氻海盜交涉的話,多少都能讓斐氻人看在「同族」的情分上,盡量少去為難半血人的商船隊。
所以,魔野便親自去見了斐氻海盜的首領施伽氻,並與她定下了一項協議。協議的內容大概是這樣的:半血人定期為斐氻人提供一些糧食和其他生活物資,但假如半血人在海上遇到了困難,斐氻人也要幫忙救助。於是,就在雙方互利的情況下,相安無事地度過了十年。期間,但凡半血人的船出了問題,海上的斐氻人都會主動幫忙修復。不過,近些年,由於從東大陸前往西大陸的船隻逐漸增多了起來,斐氻海盜們打劫的主要對象,就變成了東大陸的貴族船。
當時,施伽氻確實也曾因為魔野的斐氻人外貌特徵,以及強大的能力而邀請過他,但魔野拒絕了。理由是半血人將他撿到並養大,他不能在他們需要的時候離開。施伽氻承認自己的確有點看不慣那些怯懦的半血人,也認為魔野留在半血人商隊中有點可惜,但並沒有為難他,很乾脆地與魔野定下一個互利協議,然後就放他離開了。正是由於魔野的存在,斐氻海盜才沒有再為難過半血商人,讓那支商船隊在這十年間得到了迅速的發展,儘管半血人懦弱的個性依然沒有什麼改觀。
施伽氻還記得,當初魔野和她定完協議,拒絕了她的邀請,並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之後,她身旁的夥伴們曾望著魔野遠去的背影感慨道:「那些膽小軟弱的半血人倒是挺會找靠山的,利用魔野當保護傘,做阻擋危險的屏障,自己卻畏畏縮縮地躲在安全的地方裝可憐。」聞言,施伽氻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儘管什麼也沒說,但心裡終究還是有些不平的。
後來,兩人各自忙碌,不曾特意尋機碰面。一晃十年過去了,當魔野再次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時,身旁卻換成了流光人。如今再回想起來,施伽氻才恍然大悟:魔野那副高大的身軀和深不可測的實力,怎麼可能只是個普通的萊佩濂斐氻人呢?
「知道,」魔野很快便回答了施伽氻的問題,和十年前不同,此時此刻,他神色間沒有絲毫猶豫和迷茫的痕迹,也沒有故作豁達的隱忍,他繼續道,「現在我已經明白了,我是為了知道自己是誰而活著的。所以,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請求你的幫助了。」
聞言,施伽氻瞭然地點了點頭,隨即把視線從魔野身上移開,轉而投向了不知何時已經從廚房裡出來、正站在門口望著這邊的旅店老闆。他們對視了一眼,傳達著只有彼此才能讀懂的眼色,待旅店老闆默然地點了一下頭之後,施伽氻才收回了視線。
這時,她已經換上了那副標誌性的溫柔而狡黠的神色,對魔野笑道:「也許我可以幫忙,但想必你的請求不會是件簡單的小事,我想,以我個人的能力或許有些不足,便決定讓旅店老闆也搭把手。所以,在此之前,你恐怕得先為旅店老闆做一件事才行,等你做完了,我再來聽聽你的請求。不過,我現在並不能保證聽過之後一定會答應幫忙,而且……就算是答應,也可能會有附加條件。」
魔野知道,無論施伽氻如何刁難,他都無法拒絕,猶如此刻不假思索的回答一樣:「沒問題,你說吧。」
施伽氻彷彿早已料定他會答應,緊接著就說道:「別擔心,旅店老闆的條件其實很簡單,以你的能力,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完成。」
「什麼條件?」魔野立即問道。
「他大概是想讓你到山裡,去幫他獵回二十隻野獸罷了,對么?」施伽氻笑著望向廚房門口的旅店老闆,先前一直表現得十分粗魯無禮、欠奉笑容的旅店老闆,此時竟一反常態,滿眼含笑地點了點頭,沒有任何異議。
「獵二十隻野獸?就這麼簡單?要二十隻野獸做什麼?」魔野頗為意外地問道。
「旅店要野獸還能做什麼?當然是用來吃肉啊——」施伽氻帶著調侃十足的語調,笑眼半眯地望著不明所以的魔野。
須臾,魔野才猛然反應過來,心有餘悸地問道:「難道我先前吃的不是……」
旅店老闆本來已經轉身正要返回廚房了,但聽聞魔野的話后,突然又回頭笑道:「你以為你剛才吃的是什麼肉?」
「呃……」魔野啞然。
「哈哈哈……」海盜們頓時哄堂大笑,看來,他們對旅店老闆喜歡用壞掉的餿肉來戲弄生客的惡趣味早已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