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戰爭與孤獨
在對那場未知結果的戰爭的牽挂,以及艱難修復戰船的過程中,西洛已經在這座小島上度過了二十幾日。
這一天,依然是在修船的時候,那孩子突然從船艙里找出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這東西內心滾圓,體表卻分佈著密密麻麻的刺,十分尖銳,而且長短不一,令人難以著手。但幸好中心有一個通透的圓孔,只要拿根長點的繩子或棍子,直接穿過圓孔,這樣提起來就不會傷到手了。
孩子就提著這樣一個東西來到甲板上,向正在埋頭修理甲板的西洛問道:「這是什麼東西?看起來很危險。」
西洛抬眼一看,神色頓時嚴肅起來:「確實很危險。那是一種武器,叫刺鏈球,是大陸地上的萊佩濂人發明的。」
這個東西之所以稱為刺鏈球,是因為它通常會被穿在鐵鏈上。刺鏈球單獨使用威力並不算大,但倘若把多個刺鏈球串在一種名為「鏈球車」的武器上,威力就令人望而生畏了。它是既可用於防守,又能在進攻時發揮有利作用的一種重型武器。
鏈球車底部普遍裝有四輪或六輪,可供野戰使用。但最輕型的鏈球車卻只有兩個輪子,只需兩名士兵就可以輕鬆操控了,其中一人推進,另一人則操控刺鏈球的旋轉速度。鏈球車上的操控機關設計得非常精巧,即便是大型鏈球車,單人操作時也無需耗費很大力氣,就能輕易地讓串在鐵鏈上的刺鏈球飛速運轉起來了。
鏈球車上方設有一個大轉盤,可根據實戰需要,任意調整轉盤的傾斜度和方向。在使用時,刺鏈球會隨著傾斜的轉盤急速旋轉,不斷地砸向前方或側方的敵人,阻止敵軍進攻的腳步。鏈球車的結構非常精妙,距離和方向都能得到很好的控制,絕對不會傷到戰車後面的操作士兵。它還有一個重要的功能,就是卸下上方的大轉盤之後,還能作為遠程投擲武器使用。
倘若不幸被這種飛速旋轉的刺鏈球砸中,輕則重傷,重則致命。當然,它也有缺點,就是只有在較為寬闊平坦的戰地上,才能發揮出最佳的效果,如果讓敵人有機會繞到鏈球車背面的話,它就失去了最有利的作用。因此,在戰場上,這種鏈球車多數時候都是幾十台,甚至幾百台同時排開使用的。將它們一線擺開,並排推進,不僅可以阻礙敵軍的進攻,讓敵人暫時難以施展拳腳,還能將己方的進攻士兵保護在成排的鏈球車後方,有效地減少傷亡。
若是在船上使用的話,這種沉重的刺鏈球就會放到投擲武器上,主要用於拋砸敵軍逐漸靠近的戰船,以毀壞敵方的戰船為主要目的,能使船隻漏水進而沉沒。
在這個世界中,大陸地上的萊佩濂人掌握著先進的冶金技術,尤其是東大陸的萊佩濂人,他們發明了很多危險的武器,鏈球車只不過是其中一種而已。
「萊佩濂人為何要發明這麼危險的東西?」孩子好奇地問道。
「為了戰爭。」西洛答道。
「什麼是戰爭?」孩子馬上又問。
「戰爭……」西洛想了想,才答道,「戰爭就是互相殘殺。」
「為什麼要互相殘殺?」孩子不解。
「為了生存。」西洛若有所思地答道,儘管這不是流光人的生存觀,卻是萊佩濂世界的現實。
「不對!不對!生存根本不需要通過互相殘殺來實現。」孩子立即反駁道。
西洛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無言以對。因為,在萊佩濂世界的文明之路上,始終處於主導地位的都是萊佩濂人的情慾,而非智識。他們對戰爭的嗜好已經狂熱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從來沒有思考過其他相對更為寬容的生存方式,僅僅是由於種族內部的社群文化差異而引發的戰爭,就幾乎足以自我毀滅了。所以,只要流光人還逗留在萊佩濂世界,就會身不由己地捲入其中。
於是西洛不再說話,只顧埋頭修補破損的甲板,儘管這艘船並不是他的,卻是他返回西大陸唯一的依靠。在此之前,他也從未想到過,有一天會如此努力地去修補一艘襲擊過他們的敵船,但這一切都是為了返回西大陸。
不久前,為了阻止敵軍上岸,西洛和他的族人不得不在敵軍戰船靠岸之前,率先發動進攻,意圖將敵人攔截在海岸線上。雙方拉鋸了大半天,為了縮短戰程,西洛尋機登上了敵方的船隻,將他們的武器全部毀掉……但當他意識到天氣可能會突變,並打算迅速從這艘船上撤離的時候,天空卻驟然變暗,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讓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船上的敵軍士兵瞬間就被洶湧的巨浪給捲入了大海。
當時,站在敵軍戰船上的西洛雖然沒有跌入大海,卻連人帶船一起被海浪拖離了西大陸。待到狂風暴雨終於不再澆打得連眼睛都睜不開的時候,他才發現西大陸的輪廓已經消失在視野中了。船上只剩下他自己,甲板上的敵人一個都沒有倖免。那之後,海上的風暴又持續了許多天,好不容易終於挨到風和日麗之時,他已經漂流到這個無名小島上了。那場未知結果的戰爭,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對族人牽挂不已,歸心似箭。
又過了六、七日,船才算基本修好,西洛也終於可以起航了。
但沒想到,那孩子竟然也要跟他一起登船。直到這時,西洛才意識到,原來孩子是真的打算跟他走的。忽然想起當初,他剛飄流到這座小島的時候,孩子曾經不止一次地認為他是來這裡找他的,可是後來西洛一心撲在修船的事上,根本沒有餘暇再去思考孩子說過的話。
帶他走,還是不帶他走?西洛回頭望著身後的孩子,在心裡默默地問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直到現在,西洛都無法確定這個孩子的真實來歷。他究竟是什麼種族,來自何方?倘若就這樣把他帶走,萬一將來有一天,他的族人回到這裡來尋找時又該怎麼辦?儘管小島上的萊佩濂人並不歡迎這個孩子,但這裡卻相對要安全許多,至少沒有戰爭,不會讓孩子受到更大的傷害。
而大陸地上的情形卻截然不同。無論西大陸還是東大陸,這一千多年以來,戰爭都從未停歇過。萊佩濂人有破壞棲境和自相殘殺的習性,早已習慣通過殺戮來滿足各種慾望了。武器越是先進,生命在他們眼中就越沒價值,利益越是豐厚,他們的思想就會越涼薄。在大範圍的戰爭中操縱致命性的武器時,他們是絕對不會去在意一個小孩子的,尤其是異族孩子。
源於一個意外,流光人被困在萊佩濂世界已有一千多年了。他們無時不在盼望著重返故土,卻又苦於找不到歸途,逗留的時間也彷彿變得遙遙無期了。為了在萊佩濂世界繼續生存下去,流光人只能被迫接受戰爭。這一千多年以來,究竟經歷了多少場戰事,如今已經難以計數,但是,在能夠重返故土之前,他們別無選擇。
在這個令人無奈的世界里,戰爭與死亡竟成了維持生存的唯一手段和必經途徑,多麼諷刺而矛盾,難怪連孩子都無法認同。他是如此幼小、如此可愛,似乎什麼也不懂,但又好像什麼都明白。無論他是什麼種族,西洛都不希望他去親歷那永無止境的戰爭。
到底是孤獨更可怕,還是戰爭更殘酷?西洛難以比較。
終究,他只能滿懷歉意地對孩子說道:「至少現在,我還不能帶你走。」
隨後,西洛強迫自己收回愧疚的視線,轉身獨自離開了。
當船漸漸駛向北方,遠離小島之後,孩子那張純真的小臉,在西洛心中依然清晰可見。他不禁又想起了相遇之初,孩子曾經帶著一臉的期盼,確信無疑地問他:「你是來找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