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魔野
大大小小的船隻停泊在臨波城繁忙的碼頭邊,岸上人頭攢動,整個港口都籠罩在落日的餘輝中,被橘黃色的光暈渲染得溫暖而蓬勃。放眼望去,那並不是一座華麗的城市,因為那裡沒有任何金碧輝煌的建築,只有低矮斑駁的石牆,以及年代久遠的木屋,在靜靜地展示著這座城市與眾不同的淳樸與祥和。
每年的下半年,半血人的商船隊都會陸續從東大陸沿海返回西大陸休養生息,待到來年再重新啟航。
「好了,最後一批糧食也全部運回城裡了。」伊索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回頭望向不遠處那道高大的身影,喊道,「魔野,我們也回去吧?」
「這個拿好!」魔野從懷中取出一個鼓鼓的小袋子,拋向伊索,說道,「你先回去吧,我把這幾個暫時用不上的空貨箱都搬去放好之後再走。」
伊索接過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裡面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十分珍貴,因為這是從東大陸換回來的農作物種子。
東大陸的萊佩濂人所灌輸的卑微觀念——「血統污濁的罪人沒有資格獲得土地」,早已深深地根植在了半血人的靈魂中。儘管這種卑微的觀念一直主導著他們的思想,禁錮了他們長達千年之久,但他們對土地的渴望卻從未停止過。即使沒有土地,他們仍是保存著希望的種子,因為這是支撐著顛沛流離的半血人勇敢生存下去的唯一信念。雖然統治著西大陸的薩瓦敕王,未曾下達過任何關於允許或不允許半血人耕種的法規,但這些習慣了卑微生活、處處小心翼翼的半血人,絲毫也不敢得罪強悍的薩瓦敕人。無論他們多麼渴望獲得更多的糧食,也沒有膽量私自使用空置的土地來耕種,只能偷偷摸摸地在自家門前屋后那塊巴掌大的土地里,撒下幾粒種子,然後歡欣鼓舞地看著它們發芽,就猶如看到了生存的希望。
收好了種子,伊索朝岸邊那些沉重的大箱子望了一眼,隨即道:「你的手臂前日好像被割到了吧?是不是受了傷?我幫你一起搬完再走吧。」
「不用了,只是破了點皮而已,早就沒事了。」魔野笑道,「你來幫忙的話,反而會更慢,還是我一個人搬要快些。」
「呃……」伊索猶豫了一下,然後也尷尬地笑了,「說的也是。」
那些貨箱又大又沉,即便是空的,通常也需要兩個人才能抬得動。而裝滿貨物之後,則至少需要四個人一起才能抬上船,但這跟魔野拒絕伊索幫忙的原因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在旁人眼中,魔野是個相當英俊的年輕人,他有一雙狹長而深邃的湛藍色的眼眸,凌亂的黑髮被隨意綁成一束垂在腦後。和大多數成年的萊佩濂人不同,魔野的下巴光潔無須,額頭上的月骨也不明顯。他身著簡潔的黑色窄袖衣袍和長褲,為了方便搬運貨物,通常會把衣袍的前擺撩起來,將半截塞入腰帶間。微敞的衣襟內展露出結實的肌肉,挺直有力的身軀似乎總是處於蓄勢待發的狀態,猶如一頭正在捕獵的猛獸。
任何時候,人群中的魔野都是最醒目的一個。因為他的體型異常高大,普通人恐怕還不及他胸口的高度,彷彿是矗立在港口邊的一座燈塔。在萊佩濂人的族源血統中,幾乎不太可能會出現這樣的體型,因而時常會引來陌生人的驚嘆。
魔野品性闊達、不拘小節,而且果敢堅毅,與大多數生性溫順怯懦的半血人不同。最近十年以來,半血人商船隊之所以能夠迅速發展壯大至如今的規模,多半是仰賴了魔野的守護,因此才被大家推舉為了商船隊的副首領。
伊索抬頭望著這樣的魔野,試想兩人一高一低抬貨箱的模樣,霎時忍俊不禁,終於放棄了幫忙,轉身揮手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待伊索走遠之後,魔野才鬆了一口氣。天色漸晚,此時人們都已經陸續返回城裡了,天邊的晚霞為海岸平添了幾分寂寥之色。碼頭上終於只剩下了他自己,以及那些靜靜地泊在岸邊的船隻。
魔野背靠著一隻大貨箱坐在了地上,然後挽起袖口,毫無意外地發現,手臂上前日才不小心被利器割破的一道深口,果然已經完全癒合了,甚至連一點痕迹都沒有留下。這種情況並不是第一次發生,幾乎每回受傷,他都會以驚人的速度癒合。為此,這兩天他也不得不一直用袖子遮住手臂,以免讓旁人發現他受了傷,或是傷口已經癒合的事實。倘若換做別人的話,這種傷口通常需要許多天才能癒合,之後可能還會留下一道或深或淺的疤痕。
然而,魔野卻是不同的,他身上有許多無法對旁人傾訴的秘密,儘管一直都掩飾得很好,卻令他不禁感到越來越疲憊。因此,他刻意把自己的居所建在城郊,一個遠離人群的角落裡,唯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獲得一些喘息的機會。
魔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在三十年前,嬰兒時的他,被一批前去東大陸經商的半血人撿到,並帶回了西大陸。以前,一些年長的半血人不時會開玩笑,說他異常命大。因為被撿到時,他已經獨自躺在山野中不知多少天了,不僅沒有被野獸叼走,還完好無損地活了下來。在旁人看來,他幼年時期和周圍的孩子並沒有什麼區別,可是在成長的過程中,他早已本能地意識到,自己和周圍人是不同的。於是便將所有的秘密都小心地隱藏了起來,未曾泄露半點。畢竟在這紛亂的世界中,生存實屬不易,尤其是那些與眾不同的「怪物」,若是讓人發現的話,將會招致很多危險。儘管這副突兀的體格是不論如何也無法掩飾的,但他仍是聰明地把自己當成一個不怎麼普通的「半血人」。
遙望城內,只見那邊已經漸漸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火光,一閃一閃地,彷彿也點燃了魔野心中無盡的寂寞。人越多的時候,他反而覺得越孤獨,活了三十年依然找不到任何歸屬感,有時他情願一個人待在那間遠離人煙的小屋裡,也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地掩飾著自我。曾經問過自己無數次:我究竟是誰?為何而活?但始終都找不到答案。
猛然從沉思中回過神時,才發現天色已經變暗了。魔野趕緊站起來,為了加快速度,他決定把幾隻大貨箱重疊起來搬運。事實上,像這種大貨箱,即便全部同時抬起,他也不會覺得吃力。但若是有可能的話,他都會盡量使自己活得更像普通人一些,以免被當成了怪物。
「終於剩下最後一趟了……」再搬完這一趟就可以回去了,魔野將最後的兩隻大箱子重疊起來,一同扛到左肩上。為了防止頂上那個滑落,他把右手也舉過頭去護住了那兩個沉重的大傢伙。但當他正要邁步的時候,卻感覺褲腿好像突然被什麼東西給抓住了。他本能地低頭望去,不禁嚇了一跳,乍看之下,還以為那是一團火焰。
魔野趕緊後退了一步,再仔細觀察時才發現,那竟是一頭閃耀著光芒的紅髮絲。有個奇怪的小傢伙正站在他的腳邊,伸手抓著他的褲腿不放,剎那間就緊緊地虜獲了他的目光。這孩子究竟從哪裡來?怎會突然出現在他身旁?先前他竟然毫無所覺!
於是,魔野不得不將剛扛上肩膀的大貨箱,又小心地放回到地面上,同時也跟著蹲下身來。由於他太高大,而這孩子又實在太幼小了,若是不蹲下來的話,壓根無法看清孩子的臉。
他從未見過如此令人驚奇的孩子,這絕對不是萊佩濂人!魔野不禁擔憂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幸好,此時除了他們兩人以外,周圍依舊都是靜悄悄的船隻,並沒有其他的異樣,這才放下心來,隨即開口問道:「你從哪裡來?」
但孩子並沒有理會他的疑問,反而毫不陌生地說道:「你和我一起去找西洛。」
「嗯?」這孩子難道是和家人走散了?魔野詫異道,「西洛是誰?」
「西洛就是西洛。」孩子理所當然地說道,彷彿魔野應該知道似的。
「可是,我不知道西洛在哪裡,怎麼帶你去呢?」魔野疑惑道。
「西洛在西爾文尼亞。」孩子答道。
「西爾文尼亞……傳說中的那片森林?」魔野驚道,儘管這個目的地其實並不意外。
對於生存在西大陸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來說,西爾文尼亞森林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所謂的熟悉,是因為西大陸沒有人不知道那個地方,不過,人們一般不會輕易靠近那裡,這便是同時令他們感到陌生的原因。
那片森林原本並沒有名字,但在四十六年前,突然有一群異族人從東大陸來到了西大陸。這群異族人為了獲得一方固定的棲息地,與統治著西大陸的薩瓦敕人進行了長達十五年的爭戰,終於在三十一年前,也就是萊佩濂大曆1322年,成功地佔領了那片森林。此後,那裡便被他們命名為「西爾文尼亞」了。雖然薩瓦敕人和半血人都不知道「西爾文尼亞」到底是什麼意思,但自那時起,普通民眾就不敢再輕易接近那片森林了。
但這並不是說西大陸從此就太平了,事實上,從1322年至今的三十一年間,戰爭仍在持續著。好戰的薩瓦敕人從未放棄過奪回那片森林的決心,他們幾乎年年都會向異族人宣戰。因此,原本只求安於一隅的半血人,在這幾十年間也受到了牽連,不得不開始主動年年向薩瓦敕人進貢大量的物資,以便保住他們好不容易才在西大陸獲得的生存空間,這也是勤勞的半血人始終貧困的原因之一。另外還有兩個導致他們貧困的重要因素,其一是東大陸的貴族們頻繁而無規律地向半血商人索收重稅;其二是半血人必須定期給西海的海盜們奉上一定數量的物資,以確保商船能夠平安渡海的緣故。即便如此,溫順怯懦的半血人也毫無怨言。
這孩子肯定是異族人吧?魔野心想。
儘管他和絕大多數半血人一樣,都未曾親眼見過異族人,但關於異族人的傳聞倒是聽了不少。薩瓦敕人雖然跟異族人持續爭戰了四十多年,但在西大陸卻極少聽到關於異族人的傳聞,那些傳聞幾乎都是在去東大陸經商時道聽途說的。
異族人是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突然出現在東大陸的。據說,他們出現的那一天,東大陸發生了一場天崩地裂的大災難。萊佩濂人認為那些異族人是來搶奪資源的入侵者,是所有災難和疾病的傳播源。聽說,異族人是沒有開化的半獸人,長得奇形怪狀、醜陋不堪,他們不懂農耕,茹毛飲血,十分兇殘可怖。還聽說,異族人體型臃腫笨重,智力極其低下,他們甚至連鞋子、房屋和簡單的工具都造不出來,只能赤足而行,與野獸同居于山林,因而被認為是缺乏智慧的劣等生物。
為了將那些居心叵測、醜陋不祥的異族入侵者趕盡殺絕,東大陸的萊佩濂人與異族人展開了長達千年之久的驅逐戰。大約於三百年前,英勇聰慧的萊佩濂人,終於將異族人驅趕到了遠離人煙的絕地,嚇得異族人從此再也不敢出來作祟了……事實上,即便是在東大陸,如今能夠偶然碰見異族人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的。
若不是在四十多年前,有一群異族人突然從東大陸來到了西大陸,薩瓦敕人大概也是沒有機會見到他們的。因為,異族人是在薩瓦敕人離開東大陸、遷移到了西大陸之後,才出現於東大陸的。正是這些可怕的傳聞,令怯懦的半血人膽戰心驚,從此再也不敢輕易靠近西爾文尼亞森林了。
幸運的是,只要薩瓦敕人不跑去宣戰,異族人一般是不會從森林裡出來的。況且,每當西大陸一有戰事,半血人都會躲在臨波城內,不到戰爭結束,他們是絕對不會踏出城區半步的。所以,除了不得不因為戰爭而年年向薩瓦敕人進貢以外,臨波城的半血人與西爾文尼亞森林的異族人幾乎是毫無交集的,甚至連偶遇的機會都很渺小。
儘管從未見過異族人,但從外貌看來,這孩子應該就是異族人了。真的要帶他去西爾文尼亞森林嗎?魔野有些為難,他當然不是因為那些道聽途說的傳聞而害怕,但此事涉及到與異族人對立的薩瓦敕人,為了不連累半血人,他也得謹慎考慮才行。
於是,魔野又確認般地問道:「你是一個人來到這裡的嗎?」
見孩子點點頭,魔野便徑自以為他大概是一時貪玩跑出森林,結果又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畢竟,西爾文尼亞森林就在臨波城的正北方,距離這裡其實不算太遠,以普通人的步行速度來說,大約是十天左右的行程。但這麼幼小的一個孩子,居然能從西爾文尼亞森林跑到這裡,也著實令人難以置信。
沒有得到魔野的答覆,孩子又重複了一遍先前的要求:「你和我一起去找西洛。」
聞言,魔野不禁憂慮重重。倘若他真的把這孩子帶去西爾文尼亞森林,會不會因而遇見其他的異族人呢?異族人是否會對他不利暫且不提,但假如他不將這孩子送回去,隨後萬一被薩瓦敕人發現的話,那就更糟糕了!薩瓦敕人說不定會把這孩子關到籠子里,然後丟進索礱城的斗獸場……如此幼小的一個孩子,連站在腳邊都不容易被發現,到斗獸場之後恐怕就沒有什麼存活的機會了。
魔野仔細地端詳著這個幼小可愛的孩子,無論怎麼看也不像傳聞中所描述的那樣醜陋可怖。也許長大了會有所改變吧?但是,至少現在還只是個稚嫩的孩子。而且,很不可思議的是,從第一眼開始,他就難以抑制地被這孩子身上的光芒深深地吸引著,甚至無法擺脫這種引力,就像是一隻本能趨光的昆蟲般渴望靠近……當他意識到這種身不由己的趨向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地答應了孩子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