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奴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我惶然,是我眼花了不成?
陶貴妃,陶染衣,她不是……死了嗎?
我半天沒有緩過神,以為是自己眼花,拚命揉了揉眼睛,定神再看,這張臉雖黑瘦清減不少,但分明就是陶貴妃。
我緊緊掩嘴,六神無主的往後退,退到樹下沒了退路,這才壯起膽子站直,直視陶家姑侄。
我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心底掀起驚濤駭浪。我一瞬不瞬的盯著陶貴妃看,翕動嘴唇,咽了咽口水問道:「你,不是鬼吧?」
陶貴妃表現得比我還要驚慌,面如土色,嘴唇泛紫,凝著我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什麼。
我遏制內心恐慌,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她的臉,確認她是有溫度的后,又立即收回手來。
我再次啞然出聲道:「陶娘娘,你不是已經……死了的嗎,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她捏住自己的脖子,還是咿咿呀呀,吐不出來字。
陶絮兒瞪我一眼,腳下生風,跑過去替她姑母戴好兜帽,將她臉重新捂嚴實后回頭對我道:「別問了,她的舌頭沒了,與你說不了話。」
我驚詫不已:「她舌頭沒了?」
難怪沒聽見她說話。
我剛提步上前,陶絮兒又警惕將她護在了身後,生怕我會對她做什麼似的,沉沉道:「你們都以為,她該躺在陶家的祖墳是吧。」
我沒說話,只盯向陶貴妃,她像受驚的綿羊,怯怯弱弱的依偎在陶絮兒身邊,面巾遮住她半張臉,只露出額頭和一雙眼睛。那雙曾經明亮又狡黠的眼,如今精明不在,儘是暗淡滄桑。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可現在她就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容不得我不信。
我還是難掩內心動蕩,反覆再三的追問道:「很久之前不就已經宣告陶貴妃歿了的嗎,還說將她葬進了陶家陵園,可現在,怎麼又活過來了?」
陶絮兒拍了拍陶貴妃的後背以示撫慰,宛如對稚兒一般,溫聲溫語的哄著她。陶貴妃在藻燕宮那會兒神智便已受損,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如今瘋癲不在,倒更像是個憨痴傻兒。
待穩定了陶貴妃的情緒,陶絮兒眼波流轉,睇向我時目露寒光,咬牙切齒道:「都是聽笙那個妖女做的好事,是她害的我姑母。自從她進宮魅惑了陛下,不但使我姑母失了寵,更險些要了她的命。」
稍作停頓,她又道:「那個妖女得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我姑母拉下台送進了冷宮。不知她是用了什麼手段,進宮才短短几年就爬到了現在的位置,奪走原本屬於我姑母的尊榮。宮裡那些狗奴才見高踩低,全為她所籠絡。因見聽笙厭惡我姑母,那群狗奴才們為了討好她,攀上她這棵遮陰樹,就變著法的去折磨姑母。得了她授意,留在藻燕宮侍奉姑母的宮娥,每日往飯菜里下摧損人心智的毒藥,這也是姑母為什麼會患了失心瘋的原因。明明姑母已經失去所有,對她也再無威脅,可聽笙還是容不得她。不但斷了藻燕宮的炭木和吃食,就連藥石也不再供給。姑母患病不得醫治,久而久之身體也越發虛弱,以至最後卧床不起。儘管如此,但也還沒到了奄奄一息的時候,那個毒婦便迫不及待的要準備她的後事。趁姑母昏死之時,割了她的舌頭,發了喪鐘,宣告她的死訊。」
她閉了閉眼睛,又咬牙將話說完:「聽笙對你說,陛下特許讓姑母葬入了陶家陵園。可實際上,她卻是讓人將姑母丟進了掖庭後院的枯井裡,任由她自生自滅……可恨,可恨至極!」
她憤怒說完,揚手一掌拍在樹榦上,因為生氣扭曲的臉,讓她看起來如同鬼魅一般駭人。手指緊緊摳抓著樹皮,力道大至將指尖磨破,鮮血淋漓。
陶貴妃瘋瘋癲癲,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她之前見我時說的那些藏頭露尾的話,我一直都沒理清楚,現在陶絮兒倒是與我說了個明白。可她是在我之後才見了陶貴妃,而那時陶貴妃早就瘋得不知人事,還能把事情的起因經過與她講得這樣透徹嗎?
等等,如果說這一切是聽笙所為。那聽笙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和陶貴妃之間有何恩怨?我想不通,聽笙做這一切究竟目的何在,她是想做什麼呢?
除了後宮爭寵以外,她應該也沒什麼理由要對陶貴妃下這麼毒的手,況且就爭寵一事來說,以聽笙的容貌和手段,陶貴妃根本不是她的對手,何至於斗到這一步。
就算聽笙天生一副蛇蠍心腸,對待手下敗將一定要將其置之死地,那又為什麼,她沒有直接殺了陶貴妃,只是把她的舌頭割掉,將她丟進廢苑。
一方面留她不得,一方面又放出一線生機。她就不怕陶貴妃命大,沒死在枯井被人救出后揭發了她?還是說,她已經斷定陶貴妃必死無疑,再無生還機會。
以聽笙在後宮攀位的速度來看,她絕非是什麼無腦的花瓶美人,也絕非心慈手軟之輩,能不動聲色奪了陶貴妃的權,更能悄無聲息送了她的命,足以說明聽笙的心機手段,城府計謀,有多厲害。難道在此之後,她就一次都沒去枯井探看過陶貴妃生死,就沒有發現她被人救走了?
如今後宮由聽笙統率,以她為首,她的眼線遍布了三宮六院,她若想知道什麼,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而柏妃身邊應該也有願意為她效勞的人,充當她的細作,那她怎會對柏妃在背後做的事一無所知?
我側目而視,與朵步對看一眼,隨即緩緩問陶絮兒道:「既然你說是聽笙將陶娘娘丟進了枯井裡,割了她的舌頭,那你又是如何發現端倪,救了她的?」
陶絮兒搖了搖頭,怔怔道:「不是我發現的,是柏妃。柏妃救了姑母,暫時將她安置到了一處荒廢宮苑裡,我是後來才見到她的。趙家獲罪,誅了親族,我因只是府中侍婢而免於一死,但卻不得不再次充入掖庭為奴。我在掖庭為末等奴隸,飽受摧殘,幾欲輕生。一次機緣巧合,讓我遇到了柏妃,我攔住她的路求她救下我。她動了惻隱之心,就讓我進了她的朝蓬宮當差,還安排我與姑母重逢。你受邀進宮,參加賞花宴時我能與你會面,看似是盛雲姜在其中牽線搭橋,實際上也是柏妃娘娘所為。是她給我出謀劃策,讓我去尋你幫忙,也是她將我姑母未說完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轉告給了我。」
原來如此,陶絮兒之前所言種種,果真不全是陶貴妃透露的,柏妃竟也費了不少口水。
安平娘娘是個才女,博覽群書,知曉古今,尤其熟讀歷朝歷代的后妃秘史,以前她閑來無事,也常常說與我聽。提得最多的,就是前朝那些有悖人倫的皇家破事。譬如,某某高祖強佔了某某親王的愛妾,哪位太宗將某位大臣的姐姐妹妹和女兒全部收納後宮,再有就是哪朝帝王有何特殊癖好……當說起本朝時,她無意間提到了柏妃,言語間多顯鄙夷。
現在的柏妃,曾是太子甫的孺人,但在東宮並不得寵,甚至還被太子所厭惡,斥其家族是趨炎附勢、阿諛奉承的鼠輩。
因記恨太子對柏家的輕蔑,也為永鞏榮華,後來在那場宮變中,柏氏一族不僅參與了謀害太子甫的計劃,還在太子甫死後,再次將柏妃送進宮。
柏妃生而曼妙佳人,南帝又自來好姝色,必是來者不拒,毫無避諱的立她做了自己的才人,一階階加封,就成了如今的柏妃娘娘。
這也不怪安平對她多有惡嫌,柏氏家族的所作所為,的確是令人不齒,卑鄙齷齪。柏妃從太子孺人成了太子老爹的才人,換做誰看都覺得荒唐。
像柏妃這樣一個為了榮華富貴,不惜背棄丈夫的人,做什麼事應該都是以利益為目的,那她又是出於何種理由肯吃虧,幫一個對她毫無用處的人呢。
柏家與陶家的交情,會有這麼鐵嗎。
我垂眸凝了凝神,疑道:「你們陶家,是不是拿捏著柏妃的什麼把柄啊?」
陶絮兒一臉茫然,蹙眉看著我道:「你何來此說,當然是沒有。」
我不禁好笑道:「那她為何要不辭辛苦的救你幫你,為了你們姑侄二人,不惜與聽笙為敵?她做這些事,對她可無任何好處。而且稍有不慎,被聽笙察覺,便會與之交惡,讓自己陷入困境。柏妃明知個中利弊,卻不選擇明哲保身,而還是甘願犯險。你說,她圖什麼?」
我說這話純屬是好奇,絕無其他深意。
陶絮兒愣了愣,似乎對此也有所不解,默了片刻才道:「許是因為憐憫,見人落難,心存不忍,施以援手罷了;也或是因為,我們有著共同需要忌憚的敵人,畢竟柏氏和陶氏曾為一伍。種種考慮之下,這才選擇幫了我和姑母,答應將我們送出宮,還我們自由。但她久居深宮,又不甚得寵,行事多有不便,又加之害怕事發后牽連了母族,左右權衡后才找到了你。由你出面,再合適不過。」
合適個屁,就是看我好欺負是吧!
柏妃怕事發連累母族,不肯出面,那我還害怕事發會拖累了長極呢。想送佛積恩德,卻嫌山高水遠,不肯送到西,中途再找個接手的,最後福報均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