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算

謀算

「王妃誤會了,妾身是說,若王妃和王爺有了自己的孩子,您應該會視如珍寶,更加疼愛。就是不知,既然喜歡孩子,您為何不要一個呢。」

她的話讓我覺得刺耳,所有的血液一下湧上面來,臉頰燒呼呼的,像是被熱氣灼到。

天下父母誰不愛自己孩子,也哪有女子不願做母親的。如此明知故問,是在嘲諷我不成。

我並不想與她起衝突,面無表情的瞥了她一眼,希望她能體會我眼神里的含義。但貌似她理解能力很差,仍要繼續惹火。

「王妃剛剛,是有被嚇到嗎?」

我還是沒有吭聲,低頭專心逗弄小皇孫,這孩子燦爛的笑容,能稍稍減退我對他母親的厭惡。

說真的,我確實有被她的話嚇到,但不是害怕她和長極之間有什麼,而是被她口無遮攔說出這種自尋死路的話嚇到。

在我印象里,溫耳不該是這樣的。她雖有點城府,卻敢愛敢恨,有一說一,絕不像深宮中搬弄是非的長舌婦人。可現在,她是硬要改變我對她的看法。

馬車平穩行過一段路程,小皇孫枕在我膝頭漸漸睡了過去。他睡著的樣子更加好看,長長的睫毛一扇一扇的,宛如蹁躚的蝴蝶翅膀。白嫩的臉頰微微泛紅,身上散發出淡淡的嬰兒甜香,似可人的蜜桃。我拿手指輕輕戳了戳他的雙下巴,他有所察覺,用下巴蹭了蹭我手背,又繼續閉著眼睛熟睡。

這小傢伙,真讓人歡喜。

我不禁想,若是我也有這麼一個孩子該多好。我一定每天抱著他睡覺,早晚親親他的眉眼,帶著他一邊玩一邊吃,把他養得胖胖的,白白的。他甜甜喚我一聲母親,然後伸出軟軟的小手來牽我,我帶著他坐在院子里的海棠花下,等著他上朝回來的父親。

這樣的場景,我構想了不下十遍。

心情剛有所轉好,又被溫耳攪亂,她兀地尖聲道:「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繼續呵斥我了?是因為你信任他,斷定他不會背叛你,還是你對自己太有信心了?」

我怕吵醒孩子,不敢大聲與她爭吵,只是定定看著她,示意她閉嘴。她明知我不想與她扯,還是關不了她的話匣子,仍在自說自話。

「也對,你得到的都是最好的,還會擔心什麼呢。」

我有些後悔上馬車,早知道她是要找我說瘋話,我就不來了。眼前這人,真的不是我當初認識的那個溫耳。

「缺缺啊~」

我詫異的看向她,她還是頭一次這樣稱呼我,不免覺得意外。

沉默半晌,她道:「我跟你說過吧,從我第一次見你,我就討厭你。我表面上對你和和氣氣的,其實在心裡,是很不待見你的。我不光討厭你,我還嫉妒你,甚至是恨你。我恨你得到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你不用搶不用斗,就會有人送到你面前來。每個人都很喜歡你,都願意和你做朋友,都願意對你好。可你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呢,就因為你的出身高人一等嗎?」

我一忍再忍,實在忍不了她的聒噪,既然她存了心要挑事,那我何必忍讓。

我冷著臉,一字一句吐得清楚:「溫耳,我不知道你是受了什麼刺激,才會無緣無故對我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胡話,可請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你能隨便撒氣的那個人!你的不順意,與我何干?你說我得到的多,難道你得到的就不多嗎,你何必來嫉妒我呢。」

她嗤笑出聲:「我得到什麼了?」。

消停一剎,她忽又嘲哳道:「是啊,我是得到不少,我不是得了太子的深情嗎。可那又有什麼用。太子的情誼,太子妃倒是渴求,但我不想要,我要的,一早就被你奪了。」

我恍然明白她在執拗什麼,原來還是為了長極。本以為她已經放下,如今看來,仍舊沒有。

我嘆了口氣,悠悠道:「世事豈能盡如人意,得到一些,必然就會失去一些。我明白,沒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你心存怨念,很是不甘,可你不也遇到一個滿眼是你的人嗎?他對你的好,還不足以讓你舍下一段年少傾慕?身為良娣,你擁有正妃才有的尊榮,身為妾,你得了髮妻沒能得的相守?你有丈夫寵愛相伴,有孩子承歡膝下,你為何還要與我去比?」

她倏而大笑起來,得意又輕狂,絲毫不顧自己正在睡夢中的兒子。

小皇孫被她突如其來的笑聲驚醒,撅著嘴便要哭,我急忙拍著後背安撫,哼著小調再次哄他入睡。

溫耳慢慢收斂了笑聲,卻收不了她的陰陽怪氣:「王妃這話聽起來,怎麼像是在為太子妃抱不平啊。」

我很是鬱悶,好端端的,怎又扯到了于歸。

我深深吸了口涼氣,平靜道:「我沒有為她抱不平,也無意把她牽扯進來。」

我不想扯上于歸,但溫耳卻像是逮住了另一個找茬機會。

「你在可憐她嗎?你是不是也認為,是我欺負了她,我在算計她?你們都可憐她,都同情她,卻沒有一個人在意過我的感受。也對,你們是摯友熟識,我又算什麼。」

我努力遏住心下怒火,始終不敢提高聲量,就怕嚇到小皇孫,話說得又慢又重:「我不可憐她,我只為她惋惜。我惋惜她錯付痴情,愛而不得。我也替你惋惜過,惋惜你不復當年氣度,爽朗不在。雖然人之情愛,無理可尋,強求不得,別人的姻緣我沒資格管,我也從來不敢管,但身為朋友,我就是心疼于歸。無論你和百里顓是不是兩情相悅,三個人中被傷到的那個,卻總會是她。這些年因為你,她的日子過得怎樣你不清楚嗎?你與我比,你覺得自己可憐,那于歸何嘗不比你可憐。她除了有一個太子妃的空號,她還有什麼。」

「我不止一次的慶幸與我和親的人是長極,而不是百里顓,我慶幸自己不用和別人去爭奪一個丈夫。雖然入了皇家,到最後我還是避免不了要去爭,我也照樣慶幸我的對手不是你。因為你貪心得令人害怕,總是得一想二,永遠都裝不滿。」

這些話憋在我心裡好久了,早就想替于歸抱怨兩句,既然開了頭,索性一次說個痛快。話說完,頓覺舒暢。

溫耳怔了片刻,悻悻而言:「太子妃有您這樣的朋友,她可真是有福。就是不知,您是真為她鳴不平啊,還是刻意討好。風光的太子妃有朝一日不再風光了,您還會如此護著她嗎?」

「你什麼意思?」

我屏息靜待她的回答,溫耳卻沒有再說話,她緘默著,面色開始柔和起來,沒有之前的陰戾。

「你也說了她爭不過我,我從前沒有用心爭她已經輸得那樣慘了,若是我用心爭了,您覺得,她會是我對手嗎?」

她神色自若,口吻卻難掩傲慢。

我輕拍著小皇孫柔軟的後背,猶自道:「謀算,我不精,可不代表我不會。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動了傷她的心思,你要是敢謀算她,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說狠話未必管用,但不說狠話,實在怯場。我不會莫名對一個人好,同樣,我也不會無故對一個人壞。這世上我在意的人不多,于歸算是其中一個。我所在意的每個人,我必定盡我所能,傾力相護。

車內一時寂靜,溫耳臉色陡然鐵青,良久才道:「放心,我不謀她,要謀也輪不到我。我什麼都不做,只做一個小人最後的落井下石。」

略略停頓,又含笑道:「她最近挺順意的,求仁得仁,太子對她和善不少呢。但您若是得空的話,還是多去看看她吧,趁還有機會。」

我總覺得她話裡有話,像在暗示我什麼似的,可她說得太含糊了,我繞不清,也懶得多想。

這一回,溫耳算是徹底安靜下來,久久的沉默,一直持續到我下了馬車,

朱雀街對岸是青雀街,兩街一般寬敞,一般長短,之間隔了一座舊時斷橋。馬車緩緩駛過橋,我掀開帘子往外看,看到在鷲亭里等我朵步。

我放下帘子,低頭看著我懷裡熟睡的小皇孫,我再捨不得,這也是別人的孩子。

我輕手輕腳的將他遞還給他母親,然後叫停馬車。

方才下地,溫耳卻掀開車簾喚住我,平端說了句:「建康城的天,馬上要變了。」

我抬眼望了望上空,烏雲密布,似有大雨將至。

我看著她,認真道:「久雨必大晴,變就變吧。」

真是越來越看不懂這個人了。

她莞爾一笑,淡淡說道:「今日,我說了很多胡話,還望王妃不要介意。」

我肯定不會介意,權當她今日是多喝了二兩酒,醉瘋了。如今酒醒了,她又變成了那個我印象里的溫良娣。

我點點頭,擠出一絲笑意,揮手作別:「走了。」

﹉﹉﹉﹉﹉﹉﹉﹉﹉﹉﹉﹉

風吹動珠簾,珠串子碰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窗台上那盆梔子花開得格外好,枝枝覆蓋,朵朵幽香。

于歸手拿剪刀盯著這花看了半天,就是沒下去一剪刀。

「每朵都好,每枝都盛,看來用不著修剪了,你說是吧阿顓?」

百里顓聞聲放下手裡的書,含笑朝她走來,奪過她手裡的剪刀放在花盆中,柔聲道:「那就不剪,都留著。」

于歸猶豫不決:「可不剪的話,後面開的花會不會不夠大,不夠白啊?」

他道:「剪不剪,結果都是一樣的。」

「真的?」

「嗯,真的。」

他篤定答畢,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髮髻,臉上掛著煦笑。于歸痴了一瞬,紅著臉回以甜笑:「那我就不剪了。」

「手涼不涼?」

于歸尚在沉醉,未聽真切他的問話,所以沒有應聲。他握住她一雙手,低下頭,極貼心的往手心裡呼去熱氣。

于歸心上顫了一下,出神的看著他,呼吸逐漸急促。

他問她:「這樣有沒有暖和點?」

她獃獃的點了點頭,立刻又大力搖頭:「其實還在冷的,若你能多呼點熱氣,許是會暖得快些。」

百里顓會心一笑,真就低著頭給她呼了好久。

于歸垂下眼帘,嘴角眉間是難得的喜意,她開口,嬌嬌的問:「阿顓,你今天怎麼有些不一樣啊?」

他沒回應她的疑慮,只是笑著問她:「今日還想看影子戲嗎?我帶你去看。」

沒等於歸答覆,他拉起她便興沖沖地往外走。

于歸緊張兮兮的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邁得小心翼翼,她不敢多言,生怕自己會說錯話,壞了好氣氛。百里顓近來的溫柔和熱情,簡直讓她受寵若驚。

盼望已久,一朝成真,總是會讓人感到患得患失。

走著走著,他突然回頭問道:「想好要看哪一齣戲了嗎?」

「早就想好了,還是看賣花娘子和探花郎。」

于歸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百里顓柔聲說好,都依她,末了又笑問她說:「這齣戲我們看了那麼多遍,你還沒煩嗎?」

「不煩不煩,再看一千遍都不會煩。」

于歸笑得很甜,彎如月牙的眼睛鑲嵌在泛著明月光澤的臉龐上,嘴唇因為抹了薄薄一層丹橘色口脂,在燈火映襯下顯得格外昳麗。百里顓盯著這張明媚的笑臉看了許久,嘴角開始不由自主地上揚,也實心實意的笑了起來。

對望間,于歸倏而踮起腳尖朝他湊了過去。

四目相對,這次換百里顓緊張起來。心跳得不像話,耳朵又紅又燙,他以為于歸要親他。儘管覺得在大街上這樣不成體統,他卻沒有制止,還下意識地低下頭來將就她。

他閉著眼睛靜等,可沒等來他想象中的一吻,耳朵卻被她給拽住。

「還記得小時候你總是揪我耳朵嗎?這下是你主動送上門來的,可怪不得我了。」

于歸雙手齊下,揪著他兩隻耳朵放肆不羈的大笑起來,笑聲震耳,響徹街心。

百里顓蹙眉,懨懨道:「有便宜還不佔,真是笨得可以。」

于歸沒有聽真,仰頭問道:「你說什麼?」

他睇著她,笑道:「我說,過了這麼多年了你還記得啊?」

「當然記得。在尚書苑讀書時,郝夫子讓你教我填詞,我學不會,你就揪著我耳朵罵我笨。那時候我就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可惜你比我高太多,我夠不著,你又不肯低頭給我揪,這下可逮著機會讓我報仇了。」

說著她手上力氣又重了幾分,笑得十分開懷。

百里顓又氣又惱又失落,卻沒有反抗,任她揪著耳朵逗樂。等她玩笑開夠了,欲要鬆手時,他卻順勢握住她的手。

「那我也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話音剛落,他便親上了她右臉。

這一吻如蜻蜓點水一般落在她臉頰,來的那麼突然,始料未及,令她獃滯。

于歸懵懵地凝著他,結結巴巴道:「你,你,這是做什麼……」

百里顓勾唇淺笑,痞痞道:「學你報仇唄。我小時候揪你耳朵你還回來了,那你還偷親過我呢,我當然也得還給你。」

于歸啞然,無以辯駁,但是滿心歡喜,來往行人皆成浮雲。

他重新執起她的手,無比暢快道:「走吧,賣花娘子,去看你的影子戲。去晚了,你的探花郎可就跟別人跑了。」

她說好,眼底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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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擁紅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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