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初見

第二章初見

到達建康城的近郊,車隊停住,使節開始打理儀容,隨行的北邱使臣紛紛穿上皮弁服,正衣冠,洗塵土。

我附在朵步耳邊,輕聲嘀咕:「那衣服這般重,我穿著它走一天,准地累死。」朵步蹙了蹙,一言不發的服侍我換了衣服,又小心翼翼地從金絲楠木箱中取出白玉交到我手中,為朝見做足了準備。

進城前,將會有一個複雜且枯燥的過程。首先要在國門外,約三百步處壝土為宮牆,留有四個門。用土築壇,方圓九十六尺,高四尺,把上下四方神明的像放在壇上。四尺見方,塗六種顏色;東方青色,南方赤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上方玄色,下方黃色。用六種玉裝飾:上為圭;下為璧;南方璋;西方琥;北方璜;東方圭。在南門外禮拜太陽,返回來在壇上祭祀上下四方神明,在南門外禮拜太陽,在北門外禮拜月亮和江、河、淮、濟四水,在西門外禮拜山川丘陵。祭天,積柴焚燒;祭山、丘陵,要到高處;祭川要向水中投入祭物;祭地要埋牲、玉。

我手裡捧著璧玉,全神貫注的低著頭數著腳下步數,木然走在前面,大司馬赫連柏伴在我右側,表情嚴肅,神態威儀。待步行進宮,南瞻的親迎使臣早已經穿著皮弁服,在帷宮門外迎接。

為首者對著我行拜禮,我微微頷首不作回拜,三次拱手行禮。到台階前,我也不必謙讓,只拿著璧玉前行登壇。

赫連柏先到祭壇,躬身行禮將我接了上去。才邁開步子,我手心便開始泣汗,本來演練很熟的程序,等到了實際操作就開始犯暈,兩眼一抹黑不知接下來該如何自處。

赫連柏似看出我的躑躅,輕聲提醒道:「登壇時先聽取司禮命令,下壇后再拜稽首,然後登壇接受璧玉。」

我咬牙,緩緩點頭,僵著身子向左轉身站立,司禮伏地雙手舉高,我將璧玉送到他手上,然後轉身下壇,再拜稽首,送上幾行拜禮。一番禮儀結束后,赫連柏才鬆了口氣,將帶來的束帛,良馬名冊盡數交到南瞻代表手上,終於完成對接。

送上禮物,我又兩次行拜禮,赫連柏代我牽馬,從左門而出隨使者到朝。

前來迎賓的是南瞻永河王百里慨,三十尚有餘四十略不足,面目清爽的中年人,談吐非凡,一襲青衫很是利索。我站在赫連柏身後,暗暗想著這人和阿爹差不多高,連身形都相似,只是看上去太過嚴肅了些。

百里慨作揖禮,拱手道:「公主順命朝覲,南帝已賜予館舍暫住,特派本王前來為公主打點。公主依循朝覲舊典朝拜,待明日再進殿拜謁。」

我有模有樣,學著赫連柏躬身拜稽首,得體道:「有勞王爺了。」

百里慨頷首,雙臂一擺,兩側侍衛開始移動,沿著朱雀大道齊踏而去,護著北邱使臣往官舍方向而去。

第二日,天微微亮,朵步早早將我從被子里拉出來,仔細為我穿好裨衣,戴好冕冠,我迷糊的耷拉著腦袋,半夢半醒間又被朵步推搡了幾下,這才完全醒了瞌睡。趴在桌案上,我仰天長嘯:「好累啊,我真的好累。」

朵步蹲下身子為我整理衣擺,耐心複述今日儀程。我微虛著眼睛,聽著繁瑣的對接儀式很是痛苦。

巳時隅中時分,我帶著束帛和甲素旳書坐在為首的第一輛馬車上,其餘車馬隨在後邊。車上載有交龍圖飾的旗幟,張掛龍旗的弓、盛弓的套子,帶著有絲墊的圭玉,這些東西將馬車塞的滿滿的,我就坐在這些物件之間,彷彿也是一件禮物。

北邱隨行隊伍在永河王的引導下到達南瞻禰廟,放下祭物完成所有來朝儀式,忙活多時,時至未時,才終於乘坐墨車前往皇宮覲見南帝。

戌時近黃昏,已是日夕,此時太陽已經落山,天將黑未黑。天地昏黃,萬物朦朧。

無極殿中,南帝面向南,三公面向北,大仆大右及大仆的屬官在路門左側,面向南以西為上,朝儀之位已定,百官齊排列隊,手持玉笏恭候北邱來使。我走在赫連柏前面,端著姿態走的小心謹慎,厚重的衣服快要把我壓死,面上卻還得掛著得體的笑容,可憐我身板單薄,個頭也是嬌小玲瓏型的,偌大的禮服被我披著實在費勁。

南帝位居高處,著袞衣,戴冕冠,很是威嚴正派,我朝著他步步走近。

「我朝公主來見,攜北邱國禮為籌,欲結兩國之玉帛,共百世之和平。」赫連柏洪亮的嗓音響遍朝堂,卻好像傳不到南帝耳朵里似的,待命的嗇夫把話傳給了上擯,上擯邁著小步子到達南帝跟前,低聲贅述。

南帝笑得開懷,點頭示意左右。身邊內侍忽而高聲道:「有請北邱公主上前面聖。」

走了這麼遠的路,我腳底生疼得邁不開腿,聽見傳詔,只得僵硬挪動往朝堂中心走去,跪著放置圭玉再拜稽首,由上擯向南帝報告后再行跪下拿取圭玉。

我跪在殿下,念著早就背熟的官話:「北邱來使烏洛蘭牧夏,攜舉國之心愿,特來南瞻議和,萬望兩國友誼長存,順和安定。」

南帝受了圭玉,方才長臂一揮道:「公主遠道而來,一路辛苦。」

我腹誹,自然是辛苦的,又是走又是站又是跪的一天,能不累嗎?我都快累趴下了,偏你坐著舒坦,也不賜個座什麼的,光會說客氣話!

只是這話萬不能這樣說,仍帶著笑撐著回道:「為兩國和平而來,不敢說辛苦,盡……儘是本分,呃~」我急忙掩口,苦惱的看向南帝。本來話說的好好的,卻突然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損毀剛才表現出來的所有好形象。

百官嘴角一勾,赫連柏眉頭一皺。

南帝依舊溫和笑著,和藹地瞧著仍舊跪著回話的我。我小小的一隻,嬌嬌弱弱的,說話聲音奶氣未脫,明明累的不行卻在一板一眼的說著那些客氣說辭,字咬不清楚,話說得也跟楞半倒的,明顯就是背不熟的結果。南帝捋了捋鬍子,不覺有些好笑,原本煩悶的心情也被這憨痴可愛的我打散,慢慢暢快起來。

南帝道:「公主辛苦,起來回話吧!」

我聞言,輕吐了口氣。剛咧嘴一笑,猛地瞥見一旁黑臉的赫連柏,剛泛起的笑意又沒了。

覲見的過程繁瑣冗長,很是折磨人,我僵著脖子,聽著又長又枯燥的禱詞,聽得兩眼冒金星還得繼續堅持。不知過了多久,所有一切章程才算落下帷幕。

南帝賜下車輛,命服,還為我安下府邸。帶著不計其數的賞賜,我捧著裝有命服的箱子往行宮方向而去。

南瞻的詔書放在箱上,由西階出殿,面朝東,赫連柏在我的右邊。太史宣讀完南帝詔書,我下堂在東西階之間,面朝北再拜稽首。太史把詔書放在命服上,我雙手接受,兩次行拜禮。行過饗禮、食禮、燕禮后,才被送到我的住所展華宮。

展華宮,燭火通明。

待接風洗塵的絲竹管弦樂曲消失了,眾人才離去。我坐在軟榻上大喘粗氣,我早已經腰酸背痛,此時疲乏得緊。朵步隨著管事嬤嬤出去為我張羅吃食,只留下我和幾個不熟悉的宮娥大眼瞪小眼。

展華宮是我今後的住所,裝修很是大氣,雖說不上奢華倒也精美。映入眼帘的是大黃色半透明絲質錦帳,隨風輕輕蕩漾。玄關進來不遠處放著一樽香爐,青煙裊裊,香氣撲鼻而來,照明用的燈台旁邊站著兩個妙齡少女,是永河王百里慨專門指給我的大宮女。我托著腮,眼睛軲轆轉動,有意無意的打量著屋內的人。只覺得她們長得都挺清秀的,鵝蛋臉,櫻桃嘴,身段纖細修長,氣質也挺好的,只是幾人臉上沒什麼表情,進屋半晌竟是一言不發,下結論道:都不是什麼有趣的人。再看幾人穿著講究錦衣,寬寬大大的袖子,剛好墜地的襦裙,雖看起來很是仙氣,但行動起來一定不會太利索,再次下了結論:中看不中用!

從侍女身上收回視線后,我便開始認真環顧周圍,目光掃過房中一切擺件物什。

屋裡的光線忽明忽暗,我處在背光的位置。

只聽門被輕輕推開,走進一個人。我醒神,叨念著應是出門的朵步回來了。

「朵步,是你回來了嗎?」

沒人搭理,回頭張望。

待看清來人,臉倏地一下便漲紅了,竟不是朵步。我乍驚的站了起來「你是誰?」

兩個侍女跪地,輕聲問候:「小王爺。」

來人嗯了一聲,未做多言。

我睜圓了雙眼,瞳孔開始緩慢移動,直直望著來人…心道,這人長得好生漂亮啊。

初春,草木萌發,夜中昆蟲起蟄,翕嗦之聲此起彼伏,擾人得緊。隨著少年的到來,煩人的蟲鳴蛙叫竟如撥弄琴弦一般動聽。

「先出去吧,有事再喚你們進來。」少年的聲音很好聽,就像風吹過結冰樹梢似的。

侍女應聲退下,臨走時也不忘抬頭羞澀地瞧那少年一眼。等人走後,我再次將目光放到少年身上,他確實有一張好看的臉。眉色青黛、粗細適宜,眼若美弓,鼻樑高高的,嘴唇很薄,可是形狀很好看。與其說他是個男子,倒像個女嬌娥,年紀看起來大不了我多少,不過十五六歲。總之,他是個好看且年少的男子。不禁感嘆,暗想這樣的好容貌,給了女孩該有多好,若是給了自己就更好了。

以前在北邱,與阿詔打諢說笑時,常聽他說南瞻的女子有多麼柔情似水,嬌俏可人,南瞻的男子比起女子也是不遑多讓,各個白面青眉,個頂個的好看。尤其是南瞻皇族,錦衣玉食堆砌長大的金鑲玉,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養尊處優培育出的花朵能不好看嗎。以前我是不信的,拓拔詔長不了我幾歲,也是個半大的孩子,遠門都沒出過,哪裡知道南瞻美人是個什麼模樣。可如今瞧了真人,我才如實信了。

我嘖了嘖嘴,輕聲嘟囔「中原人,果然都長了一張好皮囊。阿詔誠不欺我啊。」我對美向來崇敬,不論人事,只要好看的我都喜歡,譬如眼下瞧著清雅俊秀的少年,內心就很是歡喜,忍不住多看幾眼。

「你在說什麼?」少年輕聲問道。

我一驚,像是被人看出心思一般急忙扯開話題,口舌不清道:「你,這邊請坐,不,那邊入座……呃,你隨意。」

我撾耳撓腮,真想給自己一巴掌。

在北邱時,倒嘗隨教南瞻語的先生胡亂學過幾天南瞻雅言,此刻用來拗口費勁,恨不得揪頭髮以表悔意。該學之時無心學習,整日里渾噩玩鬧。約么著學了這南瞻雅言也是無用,反正不去南瞻,這門語言定然是用不到的,又何必白費力氣折騰呢,有了借口就能光明正大的偷懶,於是乎每次上課,我都心安理得的趴在桌子上補覺,要麼就是敷衍了事,從不曾認真聽過半節課。常言道,書到用時方恨少,往日不屑一顧的知識如今真的派上用場,可自己卻連話都講不明白,真是悔不當初。

也不知是不是太過緊張因而用詞不當,我又沒頭沒腦的問道:「你是誰?也是來看我的?那你怎麼現在才來?」

許是我問的太過沒腦,又或是未曾聽清我在說什麼,少年只含笑看著我,並沒有立刻回話。

「我可是說錯了什麼?」我怯生生道。

少年搖了搖頭,竟噗呲一聲笑了出來,朗笑回說:「你又是誰?我為何要來看你,你有什麼好看的!」

原來他聽清了。

我羞紅了臉,使勁兒絞著手指,想抬頭去看看他的眼睛,卻又不敢。想要扯開話題,又無甚可講,只低頭嗡聲道了一句:「我是……,烏洛蘭牧夏,北邱來的。你當真不知我是誰嗎?」

少年再次笑出聲:「逗你的,我自然知道你是誰,不然怎麼會來這裡呢。」

「我是永河王之子,南帝的嫡皇孫。這展華宮本來是皇爺爺賞賜給我的府邸,可你來了,卻給了你。所以啊,我才來看看這裡的新主人。」他從桌上拿起一個蘋果放在手上把玩,邊說邊走向我,又坐在離我幾丈遠椅子上,一改剛才儒雅做派,扯出一個痞笑給我。

「你叫什麼來著,你的名字有點長,我沒有記住。」少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牧夏,烏洛蘭牧夏....。」聲低如蚊蠅。

從進門開始他就一直在笑,也不知有什麼好笑的。我看著他嘴角的笑,看得有些痴,我還從未見過笑起來如此好看的人,笑容乾淨透徹,很容易讓人放下防備。

「你在想什麼?」少年在我眼前晃了晃手中蘋果。我從他的笑容中回過神來。

「你的名字真有意思,還挺長的。我叫百里雲遷。長養功已極,大運忽雲遷,我的名字就出自這裡。不過,大家都習慣喚我為長極,這是我的字,你若不介意也可以這麼喚我。」

「你,也可以管我叫缺缺,我認識的人……他們都管我叫缺缺。」

他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忙裡偷閒擠出一個音給我:「嗯~」

「你不好奇,這是我的小名還是大名?」

長極放下手中茶杯:「橫豎只是個稱呼,倒不必追究是大名還是小名了,叫著順口便是。」

話罷,又將手裡的蘋果遞給我道:「你嘗嘗,這蘋果很甜很脆。在北邱可不常見。」

我接過蘋果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坐正身子盯著他看,眼都不帶眨的。

長極被我看得有些羞怯,直白問道:「你一直盯著我看做什麼,我臉上有什麼?」

我抿嘴一笑,嘖嘖道來:「秀色可餐,你長得真是秀色可餐。」

「秀色可餐?你是在說我嗎?」少年狐疑問了一句確認。

我點頭,不置可否。

我想,這是朵步教的讚美之詞,說是南瞻人都會禮貌性的誇讚對方,尤其是誇讚對方相貌。不管是否真心實意,誰都愛聽好話,聽了好話關係也會快速拉攏,而且我是真心實意說了好話,那會有錯。

「嗯,我確實是在贊你美麗,生的好看。可曾有人說過相同的話,贊你漂亮?」我偏著頭看著他,眼睛里放著光。

他面無表情,略有不喜,板著臉直勾勾睨著我。我別開臉來,心裡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自己一定是說錯了什麼,惹他不高興。方才羞紅了臉,此刻只覺得耳朵燒疼,回想自己所言,實在有欠妥當。

見我窘迫,少年眉頭舒展安然一笑,糾正道:「漂亮一詞,可不是用來形容男子的。男子長得好看,那得用英俊瀟洒,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來讚美。至於美麗漂亮這樣的詞語,則是用來形容女子的,並不能用在男子身上。」

「那秀色可餐呢?」我補充道。

「自然也是要用來形容女子的。」

我瞬間尷尬,原是如此。看來自己一直都用錯了。

「中原人用字真是講究,我會的漢話不多,用的詞不准你可千萬別介意。」末了還不忘追問一句:「對了,那你看著我,我也是女子,那我能用秀色可餐嗎?」

長極聽后先是一愣,兀地大笑起來。片刻后,斂了笑意。

「嗯,你可以用的。」真假就不一定了。

這句話讓我十分受用,心情大為舒暢。

「你在看什麼?」

長極忽而偏頭看向窗檯,我獃獃地看著他。晃神一瞬,我隨著他的視線也看向窗口,如墨染過的夜幕,劃過無數銀光,如瀑一般墜入深諳的遠方。

「是流星!」我驚喜出聲,連忙跑到窗邊,看著落雨般的星石劃過天際。

在北邱時,我也很喜歡抬頭看天。此刻世界已經萬籟俱靜,悠悠燭光溫柔地拂上臉龐,如夢如幻......

「我得走了,改日再來看你。」他起身,健步如飛。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漸漸模糊后才扭過頭,凝著手中的蘋果,嘴角開始不自覺的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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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擁紅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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