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故人(二)
岳黎神色凝重,他望了眼四周,低聲說道:「此處說話多有不便,恩公請隨我來!」說著轉身便走。
沐昭猶豫了,岳黎見她沒有跟上,轉頭向她望來,看她神色有異,當即會意,趕忙解釋著:「若不是恩公仗義相助,我家妻兒恐怕早已不在人世,恩公莫怕,我絕不會害你。」
沐昭一想,也是,白柔這會兒還在重家的通緝榜上沒下來呢,這人確實沒有加害自己的動機和必要,於是拔腿跟了上去。
岳黎帶著她一路走到城西的一座小院前,但見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確定無人尾隨後才推開院門,對沐昭做了個「請」的手勢,沐昭也不矯情,大大方方走了進去。
進到院中打眼觀瞧,就見院落一角的一棵石榴樹下站著個身著鵝黃衣裙的豐腴美婦,美婦懷中抱著個穿水紅肚兜的小小嬰孩,此刻正被她輕輕搖晃著,隨著「喔喔喔」的逗弄之聲,小孩兒小手亂搖、咯咯直笑。
聽到動靜,美婦人抬頭向她望來,可不正是許久未見的白柔?
她比之從前美艷了不少,可能是當了母親的緣故,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柔和的母性光輝中,只是眉骨到下顎的地方,仍舊留有一道淡淡的淺色疤痕,使這份美感平添了許多遺憾。
白柔見到沐昭,先是一愣,隨即沖她宛然一笑,整個人登時蒙上一層柔色珠光。
沐昭從未見過她這樣笑——從前這人笑,要麼是媚笑、要麼是假笑、要麼就是譏笑,如今這樣的笑容太過純粹,幾乎使她變了個人般,完全蛻下了從前那個「琅嬛峰白柔夫人」的影子。
沐昭不禁有些怔然,開口問道:「你還好嗎?」
白柔微笑著點點頭,輕聲道:「我們都很好,這全是托你的福。」
沐昭不免又想起放走白柔那個夜晚,泠涯是那樣堅定沉默地走在她身旁,哪怕他當時正為著自己的謊言和欺騙生氣,卻仍舊一言不發替她安排好一切。念及此,她心中突然襲來一陣酸楚,眼眶忽然紅了。
白柔稍稍一愣,她將懷中的嬰孩輕輕遞給一旁的岳黎,用眼神示意他迴避,岳黎小心翼翼接過那小人,生怕弄疼對方一般,只對白柔點了點頭,抱著孩童往外走去。
白柔將一張乾淨的帕子遞給肩膀正微微顫動的沐昭,一句話也沒說。
沐昭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終於將捂住眼睛的雙手放下,略微尷尬地沖白柔抿了抿嘴,伸手接過那張帕子。
白柔沒有問她為何要哭,也沒問外頭那些傳言是否屬實,只輕聲說著:「我家夫君昨夜說在城中看見一個長得極為像你的人,我還不信,叫他連夜去找,好在總算將你找來了。」她頓了頓,又輕笑道:「你這身偽裝著實不堪,但凡見過你的人,一眼便能認出來……修為高深之士更是輕易就能將你看穿,你須得萬分小心才是。」
沐昭聽聞對方找了自己一夜,忙謝道:「有心了。」又低頭望了望自己的裝扮,想著,我的易容術當真如此粗陋不成?
她抬頭望向白柔,問道:「你們為何會出現在這兒,是怎麼逃出來的?」
白柔指了指樹下的石凳示意她坐下,又隨手給她倒了杯茶,出聲解釋著:「還要多謝你留下的那些東西,我們一直藏在那個山洞裡,直到我生下孩兒......」她說著,滿懷感激望向沐昭:「若是沒有隱匿陣和你留下的食物丹藥,加之夫君時常出去打些獵物回來,我們一家恐怕很難支撐,孩子也不會生下來便這般健康。」
沐昭想起方才那小孩,確實瞧著伶俐非常,便說道:「還未恭喜你呢。」
說起孩子,白柔一臉幸福:「她叫念錦,是個男孩兒。」
沐昭聽聞「念錦」二字,心有所感,沒有應聲。
白柔繼續道:「後來發生了一些事,回想起來竟十分蹊蹺,我覺得須得告訴你才是……」她說著從袖袋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了沐昭。
沐昭不明白她的意思,伸手接過,在她的示意下展開那封書信,就見紙上用遒勁的字體寫著:「若想報重家囚辱之仇,六月初四九宮山,替你討回公道。」筆法龍蛇飛動,漂亮至極,比之泠涯的竟是不遑多讓。
沐昭正不解,就聽白柔接著說:「我們在山洞裡呆了很久,直到我養好了身子,孩兒也滿了月,才決定離開。」她回憶著,臉上的神情既有溫柔,又透著些劫後餘生的感慨:「我們不敢往東走,怕被滄月派的人發現,只好一路往南。山中多猛獸,岳黎拼殺在前,竭盡所能護住我們母子……」
沐昭想起外頭那鐵塔一般的粗莽漢子,忍不住嘆了聲「有情有義」。
「幸而拓滄山幅域遼闊,我們出來時,雖未能走出滄月盟,卻也距滄月城相去甚遠。此時才得知重家發下了絕殺令通緝於我,好在無人認識岳黎,我又懂些幻化之術,好幾次都有驚無險地逃脫了,之後便一路逃到了靈都附近的一座小城。」
沐昭靜靜聽著,沒有打斷她。
白柔喝了口茶繼續說:「我們在靈都安頓下來,本想從此放下過往,一家三口守在一塊兒過安穩日子,不成想數月前收到了這封書信。」她將目光落在沐昭手中的信箋之上:「後來回想起來,我雖有金丹修為,卻不過是憑丹藥堆出來的花架子......岳黎只是個修體的散修,想要帶著我們母子逃脫洪濤的追捕,簡直無異於痴人說夢。好幾次,我們已被重家的走狗發現,卻又都莫名其妙躲了過去,像是有人在暗中襄助我們一般……」
沐昭暗自疑惑,白柔輕輕抬了抬下巴,指向她手中的書信問道:「你不覺得這字跡看起來有些眼熟麼?」
沐昭低頭望去,隨即一愣,此前縈繞著自己的奇怪感覺終於有了註解——這字跡,竟和泠涯的有六七分相似,瞧著倒像是師承一脈。
白柔乾咳了一聲,想起從前有過的荒唐念頭,不免有些赧然:「我從前收藏過許多泠涯真君的墨寶......初一打開這封信時,便看出端倪來。」
沐昭眉頭不禁一皺,白柔瞧她不自覺地微微撅起嘴來,笑著打趣道:「我都成親了!」
心裡卻想著——看來外頭那些傳聞十之八九是真的了......
沐昭仔細端詳著手中的信箋,低聲問:「怎會這樣?你清楚是誰送來的信麼?」
白柔嘆了口氣:「不清楚。起初我也嚇了一跳,我與夫君都是孑然一身的人,世間早已沒了親友,當初逃到靈都也不過隨意選了個小城罷了。」她替沐昭換了杯茶,「這封信是某日清晨無故出現在我們家中的,說明寫信之人一直知曉我們的行蹤,此前暗中相助的極有可能也是此人。」
沐昭心口一跳,想到些什麼,白柔繼續說:「你偷偷救了我這件事,想來不可能四處宣揚,起初我以為是你求泠涯真君暗中幫助我們,直到半月前聽到外頭那些傳言,才知道你和真君都出事了;既然你們早已下山遊歷,那麼時間便對不上,當初還在拓滄山的莽莽叢林中徘徊時,我家夫君就一直感覺有人在替我們掃清障礙,故而我們從未遇上過厲害妖獸,得以平平安安走出了拓滄山。」
沐昭腦子嗡嗡作響——白柔是她放走這件事,絕不可能有除了泠涯之外的第三個人知道!如果就連他們藏匿白柔和岳黎的洞穴都被那些人知道了的話,那麼早在下山之前,他們就已然被監視了!看樣子,九宮山此行是走對了……
「你知道如何聯絡送信之人麽?」沐昭不甘心地問道。
白柔苦笑:「我都說了,這信是無聲無息出現在我家桌上的……我們逃亡之後,一直謹小慎微,院子外頭布了無數重陣法,那人能無聲無息留下這封書信,修為絕不低。」
沐昭此刻腦子裡亂麻麻地,急需一個人幫自己整理整理頭緒,她望了眼白柔,猶豫片刻,還是將自己這段時間來的推斷一一說給了對方聽。
白柔聽罷,沉吟半晌才道:「如此說來,此人極有可能與洪家甚至滄月派有仇,否則說不通他為何聯合洪濤陷害了你師父,又要幫助我們一家三口逃脫洪家的追捕……無論是琅嬛峰一脈,還是你們攬月峰,隨便折損一隻手臂,滄月派便會受到重創!倘若兩隻臂膀都折損了,加之老祖們此刻被困在故虛島的秘境中,即便他們將來能出來,恐怕也是回天乏術……你要知道,正道是極講名聲的,無論私底下有多少不堪,明面上得乾乾淨淨,滄月作為十大仙門之首,倘若德行有虧,其他九大仙門便會群起攻之,畢竟將你們拉下來,其他人才能上去……」白柔譏誚著說完這些話,卻忽然臉色一變,能跑站了起來,大喊道:「遭了!」
沐昭先是一愣,隨後與她想到了一處,就聽白柔道:「那寫信之人倘若知道我們的行蹤,說不定一直在監視著我們,你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