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籟女聲

2018年，夏。彩虹市。

彩虹電視台那出自外國建築大師手筆，風格奇詭的辦公大樓，在其所在那座海納百川、見多識廣的城市都堪稱一景，遊客不到此一游、拍照存證簡直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去過彩虹市。而遊客看不到的，辦公大樓內部的裝潢陳設，也都樣樣是向國際最高水準看齊，最讓其內部員工引以為豪和膽戰心驚的，莫過於腳下踩著的鏡面地板。這地板因曾在某國際知名奢侈品牌的服裝發布會上用於鋪設T台而一夜成名，其華麗酷炫不僅給所有觀眾帶去一場視覺盛宴，更因其實在過於光滑，令最後壓軸出場的艷妝華服國際名模鞋跟一扭，身子一歪，在完美的搔首弄姿中直接摔進T台旁的水池。

所以彩虹電視台的女性員工，無論多麼迷戀職場麗人的調調兒，也不得不在邁入電視台門口前，脫下漂亮的高跟鞋，換雙樣子蠢笨的運動鞋，以免步了那位倒霉名模的後塵。

於是，明天早上接近八點時分，在電視台門口一邊說笑一邊彎腰換鞋的年輕女員工成了彩虹電視台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所以，當身著低調華麗職業裝，妝容精緻的鄭智慧八寸的高跟鞋有節奏地敲擊在鏡面地板上的時候，門口的年輕女員工們無不在低頭請安的同時肅然起敬——這才叫女王！這才叫御姐！在我們只來得及胡亂紮起馬尾的時候，人家已經盤好這麼典雅繁複的髮髻；在我們只來得及隨手塗一點唇膏的時候，人家的妝容簡直可以直接進棚錄節目；更重要的是，人家可以穿著這麼高的高跟鞋，走在這麼摔死人不償命的地板上，就像走在電影節的紅地毯上，怎麼可能是等閑之輩！！」

而電視台稍有資歷的員工，則對小姑娘們的膚淺表面嗤之以鼻——作為廣電系統最年輕有為的副台長，鄭智慧的過人之處何止擁有十幾年不變的凍齡美貌這麼簡單。自從人家當上主管綜藝節目的副台長，彩虹電視台的經濟效益猛增，不但重新翻修辦公樓，鋪上了如此酷炫拉風的鏡面地板，電視台的同仁們，更是工資獎金翻倍，一提起鄭台就讚不絕口。

鄭台是無所不能的，沒有人懷疑這一點，尤其是彩虹電視台的最高領導——傅台長正式邁入更年期之後。

不得不說，更年期是無敵的。群眾眼見當年殺伐果斷，敢打敢拼的傅台長，在和更年期正面遭遇之時，沒有表現出一點兒異於常人的能耐，和尋常更年期婦女一樣，心煩意亂、暴躁易怒。

就在電視台同仁自以為已經把「伴君如伴虎」的感受體會得淋漓盡致之時，更大的災難降臨了。

就在去年，傅台長的政壇偶像——韓國總統（當然了，現在是前總統）朴瑾惠身陷閨蜜干政事件，晚節不保，身陷囹圄。從那以後，還差一年退休的傅台長看誰都覺得居心叵測，動機險惡。於是，她老人家在普遍的更年期癥狀的基礎上，又添了新花樣——被害妄想症，整個人變得謹小慎微、疑神疑鬼。

只要對方的創意稍微出格一點兒，預算稍微花超一點兒，節目細節稍微含糊一點兒，就會被傅台長連環逼問：「出了事兒誰負責？我嗎？我明年就退休了，你是不是想害我一世清白毀於一旦，提前捲鋪蓋滾蛋，晚景凄涼，還沒有退休金？萬一再鋃鐺入獄，在鐵窗里安度晚年就更好了？你是不是這麼想的？你安的什麼心？我哪裡對不起你你要這麼害我？……」

沒人能在如此強大的邏輯、如此凄厲的質問之下保持頭腦清醒，往往是立刻掩面而去，敗下陣來，好幾天都無法從傅台長那深入靈魂的拷問中緩過神來。

彩虹電視台有一個傳說——傅台長這個系列的奪命連環問，只有鄭智慧一個人能完美應對。

方法不詳。

綜上，鄭智慧，身為一位年輕貌美、精明強幹的女性，作為這樣一位處於特殊時期女性領導的下屬，居然能一路高升到現在的職位——負責綜藝類節目的副台長，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簡直是比杜拉拉還要勵志的傳奇。

所以，當今年年初，傅台長把重振天籟女聲的重任交給鄭智慧時，群眾的普遍反應是——雖然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如果是鄭台的話，也許能創造奇迹也說不定呢。

鄭智慧的高跟鞋聲有節奏地響了一路，收穫無數彩虹電視台人的崇拜與艷羨的注目禮之後，終結在自己辦公室厚厚的外國名牌地毯里，而她剛進辦公室門，助理小培就敲門而入，快得好像她剛才一直在辦公室門口埋伏一樣。

小培一邊把手上的日程表和會議資料請鄭智慧過目，一邊說今天的日程安排，邏輯清晰，口齒伶俐，聽得鄭智慧連連點頭。

這是一個和以往一樣忙碌和完美的早上，除了小培努力裝作不經意說的最後一句話：「企劃部小黎想見您。」

鄭智慧隨意地：「好啊，三分鐘之後就是天籟女聲的製作團隊會議，下午我約了廣告部的莫莉，今天如果能順利下班，晚上是我女兒十歲生日的派對，你想把他插進哪個環節，我見就是。」

小培自知理虧，低頭小聲說：「好像是關於天籟女聲的事情……」

鄭智慧打斷她的嘟囔：「好啊，你讓他形成書面材料，放在我桌上，我一定看。」

鄭智慧說著，人已經走向會議室，小培只得閉緊了嘴，拿起桌上的資料跟在領導身後，邊走邊發微信：「我儘力了，你死了這條心吧。」

小培剛把微信發出去，像一聲微型爆炸的微信提示音就盡在咫尺地響起，把個做賊心虛的小培嚇得一哆嗦。

鄭智慧當然不會哆嗦——多年的職場拼殺，她已經強大到失去了哆嗦的功能。她只是循著聲音望去，順理成章地看到讓自己的完美助理吃裡扒外、胳膊肘往外拐的幕後黑手——黎染，拿著手機，正在樓梯拐角處的窗前向她微笑。

人穿西裝他也穿西裝，怎麼他穿起來就那麼有范兒，即使置身於時尚雜誌里的廣告大片也毫不遜色，更別提他唇邊的那抹笑容有多明亮多銷魂了。

別說小培，饒是鄭智慧這種段數的資深熟女，也不由得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黎染打招呼：「鄭台，早。」

鄭智慧隨口問：「幹嘛呢？」

黎染笑：「等您召見呢。」

鄭智慧也笑：「那排隊吧。」

鄭智慧態度如春風和煦，步履也如風，說話時腳步不停，瞬間已是越過黎染，走到了會議室門口。

拉開門，只見寬敞氣派、採光尤其好的會議室內，2018天籟女聲製作團隊的精英們，鄭智慧的騎士們，圍坐在圓桌邊，個個灰頭土臉，印堂發黑。

鄭智慧的心一沉，大腦立刻自動刷新，把剛才與黎染的「偶遇」，小培的小心思，今天晚上女兒生日派對的種種策劃……以及所有與2018天籟女聲無關的東西都放進了回收站。

打從2018天籟女聲啟動開始，鄭智慧就要求自己和團隊里的每一個人，心裡腦子裡只有天籟女聲一件事。她是這樣要求的，她的騎士們也是這樣嚴格執行的。只是，縱然近半年來，她率領精英們為這個老牌女聲選秀節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機關算盡，火力全開，2018天籟女聲還是如同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號，無論你態度如何，採取什麼措施，它只是堅決地、自顧自地緩緩下沉，不給人哪怕一點微弱的希望。

如果是一檔普通的綜藝節目，因為反響不如預期幾期之後就下檔也是常事。早早結束掉不能帶來預期價值的節目，把資源和檔期留給更有前途的新節目——這是電視台的一貫做法，無可厚非，但現在問題是——這不是一檔普通的綜藝節目，這是天籟女聲，彩虹電視台曾經的鎮台之寶，在2005年創辦之初雄霸了全國電視台收視率冠軍寶座整整五個月的時間，堪稱中國草根歌唱選秀節目的始祖。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天籟女聲的好日子，並沒能維持多久。中國電視行業普遍的缺乏原創力和跟風的惡習，讓名目繁多卻良莠不齊的各種選秀節目如雨後的毒蘑菇一樣紛紛破土而出。那段日子簡直是不堪回首——只要你打開電視，隨便換到哪個台，都能看到一群半大孩子，要麼雙眉緊鎖聲嘶力竭扮張學友，要麼勁歌熱舞活力四射扮蔡依林，要麼氣若遊絲吐字不清扮周杰倫，要麼慷慨激昂訴說音樂夢想，要麼眼含熱淚痛說悲催家史……火了一個天籟女聲，所有電視台都躍躍欲試想要分一杯羹，於是歌唱選秀節目成了它們搏收視賺眼球的靈丹妙藥。

對於愛看此類節目的觀眾來說，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選秀節目層出不窮花樣翻新，觀眾可算是當了一把皇上，面對六宮粉黛三千佳麗，挑花了眼養刁了胃，一晚上雨露均沾，臨幸數個選秀節目，顧此失彼，難以定奪；又如情場浪子，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等到了上床時間，揮一揮睡衣袖，一個選手也沒記住。

再到後來，與其說觀眾是對歌唱選秀節目審美疲勞熱愛不再，不如說是看見此類節目就月經不調噁心想吐。各大電視台眼看苗頭不對，立馬見風使舵，開始縮減歌唱選秀節目的預算，把精力和資源轉向新的熱點。

然而，只有彩虹電視台不行，只有天籟女聲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