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最後希望

然而，只有彩虹電視台不行，只有天籟女聲不行。像天籟女聲這樣一檔里程碑式的老牌選秀節目，一路走到如今已是第十三個年頭，它對彩虹電視台的意義已經遠遠超越了它所帶來的效益。如果因為收視欠佳而撤銷這樣一檔節目，就算說忘本不肖嚴重了點，無德無能總是逃不掉的。哦，前輩手裡承載了無數光榮記憶的金牌節目，到了你手裡就破銅爛鐵了，就爺爺不親奶奶不愛了，這不是後繼無人傳承乏力是什麼？這不是忘記歷史等於背叛是什麼？這不是彩虹電視台家門不幸出了一幫子糟蹋前輩心血江山的敗家玩意兒是什麼？！這個罪名這個責任誰都背不起，她前途無量的副台長鄭智慧背不起，她上面那些德高望重名聲清白的領導們更背不起。

領導們也看電視看報紙，知道如今的世道還在辦天籟女聲這樣的歌唱選秀節目是多麼的倒行逆施吃力不討好，領導們也體恤下屬，私下悄悄囑咐鄭智慧：「你也不用那麼認真，台里也沒指望天籟女聲能像幾年前一樣，只要繼續維持著，別搞得太難看讓人笑話，賠點本兒賺點吆喝也就是了。」

領導說得都對，鄭智慧也是這麼想的。可誰知剛剛結束的天籟女聲四大分賽區總決賽的收視率會慘淡到這個地步呢？如今，四區的冠亞季軍共十二強陸續出爐，全國總決賽即將開賽，可除了一些和彩虹電視台和鄭智慧本人交情匪淺的記者在自家報刊網頁上發些一字未改的宣傳通稿之外，那些最有影響力的媒體對2018天籟女聲竟是冷眼旁觀不聞不問，不約而同地擺出一副「你根本不值得我浪費版面」的傲嬌嘴臉。

2005年第一屆天籟女聲，盛況空前，如今看來，也絕後了。

會議室里，跟2018天籟女聲死磕了近半年的精英團隊關於重振天籟女聲那一個比一個更蒼白無力的發言造就了鄭智慧一秒比一秒更鐵青的臉色；而鄭智慧越來越鐵青的臉色則造就了會議室內越來越弱氣的發言和越來越凝滯的空氣，直到再也無人開口。

鄭智慧看著那些低著頭不敢看自己的下屬，在一頓暴雨打梨花的惡罵和一番春風化雨的激勵中權衡良久，最後心一軟，揮揮手，放他們去吃一頓已經遲了兩個小時的午飯。於是得以倖存走出會議室的工作人員，臉上都寫滿了難以置信居然浩劫餘生重見天日的激動。

眾人魚貫而出后，鄭智慧站在在瞬間空蕩蕩的會議室里，還沒來得及體會到失落無助之類的負面情緒，已經撥通了廣告部莫莉的電話——這是她的一貫風格：把該做的全都做過了，再去失落無助也來得及。

轉眼間，鄭智慧的高跟鞋又在鏡面地板上敲出利落的聲響，那聲響聽起來和以前一樣自信、堅決、不容置疑，讓電視台工作人員午飯後的倦怠一下子消失了。這就是鄭智慧，對彩虹電視台來說，她就是一種保證，一種象徵，保證所有她經手的節目必屬精品，象徵永不言倦地工作，像一架完美的、為工作而生的機器。她讓人覺得疲倦是一種比某些下半身問題還令人難以啟齒的暗疾，而諸如在茶水間聊聊八卦或者在某些不那麼要緊的上班時間玩玩手機里的三消類遊戲更是比聖經里的七宗罪更不可原諒。那些眾人心目中無所不能的人啊，人們永遠只來得及目送他們洒脫的背影，卻從未看清過他們臉上的表情，或者，從未有機會解讀過那表情。如果此時有人能摘下鄭智慧臉上那副大得幾乎擋住她大半張臉的PRADA墨鏡，他也許會看到，她眼睛里的孤注一擲——和她即將碰面的莫莉，是拯救2018天籟女聲最後的希望了。

鄭智慧坐上電視台配給自己的專車，司機小張馬上發動了車子。

「鄭台，咱們去哪兒？」

「皇家酒店。」

「好的。」

車子平穩地開在路上，鄭智慧吩咐小張：「待會兒我進去了，你去星巴克幫我買杯拿鐵冰咖啡。」

小張從後視鏡里看她：「鄭台又沒吃午飯？咖啡要多冰？」

「越冰越好。」

小張一邊開車，一邊痛心疾首：「鄭台，我媳婦兒說了，喝那麼冰對腸胃不好，上次您把一杯冰咖啡落我車上，我喝了一口——那哪是咖啡里摻冰塊啊？分明就是冰塊里摻幾滴咖啡！」

「我上火，不冰喝不下。」鄭智慧從包里拿手機，一眼瞥見後座上放了個精美紙袋，隨口問：「小張，這紙袋裡是什麼？」

小張「啊！」地大叫一聲，把鄭智慧嚇了一跳：「差點忘了！鄭台，這是黎染剛才拿過來讓我轉交給您的，正好您說下午要用車我就想您上車的時候再交給您，您看我這記性……」

鄭智慧挑高了眉，問：「黎染給你的？什麼時候給你的？」

小張回憶了一下：「中午吃完飯在食堂門口他給我的，讓我轉交給您。」

鄭智慧追問：「你沒問他裡面是什麼？他怎麼不親自交給我？」

小張撓撓頭：「我沒問，也沒多大點兒事兒，也不麻煩，我就……呵呵。」

鄭智慧也知道小張的秉性，索性不再問，直接打開紙袋，看了一眼，直接把裡面的東西放進自己包里，把空紙袋留在座位上。

職場就是江湖，彩虹電視台當然概莫能外。江湖就有恩怨，有不能說的秘密，不能觸碰的話題，不能細究的關係。彩虹電視台的副台長鄭智慧和前愛將、現企劃部雜役黎染之間的撲朔迷離錯綜複雜就高居「不可說」排行榜TOP3之列。今天換了任何一個人干這件事情，都其心可誅，除了小張——他甚至連宮斗劇都看不懂！很明顯，黎染早就想到了這一層。他知道小張的為人，知道鄭智慧對小張絕對信任，所以他利用了小張，而不是鄭智慧的助理小培，或者他之前利用過的任何一個人。鄭智慧想，也算他想得周到，在達到目的的同時盡量不傷及無辜——不愧跟了自己那些年。

車子駛進皇家酒店，笑容可掬的門童戴著雪白手套的手拉開車門：「女士，歡迎光臨。」

鄭智慧把下車，轉頭囑咐小張：「我大概需要兩三個小時，你可以走，只要我打你電話你十分鐘開到門口接我就好。」

小張點頭應道：「明白，鄭台。」

鄭智慧轉身走向酒店，轉門剛轉了一半，又轉了出去，喊：「小張！」

小張忙跑回來，「怎麼了？」

鄭智慧：「冰咖啡不用買了。」

小張如釋重負：「我就說嘛，鄭台，你隨便在這兒吃點什麼不好，至少是正經東西，我媳婦說了……」

沒工夫聽小張媳婦的養生大講堂，鄭智慧揮揮手走進酒店，五星級酒店那種特有的完美燈光美化效果驚人，長相再漫不經心也像經過了精心PS，讓本就一副無懈可擊職場御姐范兒的鄭智慧看起來簡直閃耀著光芒，一路上收穫無數注目。

走過大堂咖啡吧的時候，鄭智慧瞥見彩虹電視台廣告部的王牌莫莉正在和一位中年男子相談甚歡，莫莉是何等人物，一下就捕捉到鄭智慧的視線，她若無其事地繼續與男子談笑，一邊用手在沙發扶手邊上比劃了一個「等我電話」的手勢；而收到手勢的鄭智慧也沒有停留，徑直走向咖啡吧角落的沙發，坐下，從包里取出她的午飯。

一個精鋼保溫瓶，這是她剛剛從黎染送來的紙袋裡取出來的東西，她打開保溫瓶，喝一口——那玩意兒依然冰得跟剛從冰箱里拿出來一樣，冰得她又喝一口，才辨別出那熟悉的香味。

濃濃的冰鎮松子核桃米漿——黎染當鄭智慧助理時，每天為她準備一瓶，成功取代了她之前多年的午餐——冰咖啡，這一瓶既可當午飯充饑，又兼具清心敗火功能，也能補充營養——起碼比冰咖啡強多了。

這就是黎染，他不會苦口婆心地說上火也不能喝冰的、對腸胃不好、要正經吃飯這樣的廢話，他只想辦法，然後實施。

鄭智慧手裡拿著人家的保溫瓶，嘴裡喝著人家手制的米漿，卻並未手軟嘴短；確切地說，她根本沒心思想黎染的種種舉動意欲何為，她腦子裡的內容豐富得很，一會兒是今天團隊的發言究竟有沒有可取之處，一會兒是待會兒和廣告部莫莉的談話內容，一會兒是2018天籟女聲的前途命運，甚至還一閃念女兒今天晚上的生日派對還八字沒一撇呢，恐怕小傢伙不會善罷甘休。

一瓶米漿沒喝完，手機已經響起，鄭智慧起身，走向剛剛結束了談話，續上一杯咖啡的莫莉，在她對面的位置坐下，看看小桌上堆著的文件和筆記本電腦，笑說：「好久沒在台里看見你了，還真把這兒當辦公室啦？」

「我現在的確是主要在這兒辦公，」莫莉伸個懶腰，活動兩下頸椎，咔咔作響，「但我至少早中兩頓飯都在台里吃，看不見我是因為鄭台您和您的御用團隊為了2018天籟女聲鞠躬盡瘁、殫精竭慮，小半年兒就沒在飯點兒進過食堂——鄭台手上的瓶子挺眼熟啊。」

鄭智慧沒接這個茬兒：「為什麼來這兒辦公？台里都傳是你家老邢容不下你了，你也不替人家闢辟謠。」

莫莉笑了：「辟什麼謠啊，台里還傳鄭台您把自己的帥哥副手叫什麼來著潛規則然後始亂終棄了呢，也沒見您開個記者會澄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