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空空如也

鄭智慧敏感地察覺，抱在懷裡的身體在發抖，她安撫地抱得更緊。

傅台長忙說：「您怎麼比文件還狠啊？他才多大孩子就是犯點兒錯誤，您別這麼嚇唬人行不行？」

陳部長的聲音陡然高了一度：「犯點兒錯誤？老傅你心太大了吧？就文件里提的那些——成員鬥毆、未成年選手去夜店鬼混、富二代刷票、選手不和……你們台天籟女聲好好的金字招牌，算砸他手裡了！」

傅台長沉默了。

陳部長也從興師問罪進入了正題：「行啦，不扯這些沒用的了，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推個人出來負責！停職反省！深刻檢查！」

黎染被鄭智慧緊緊抱住，感覺心跳得都要蹦出體外了。

傅台長說：「總不能讓黎染出來負這個責吧？」

陳部長難得地贊同：「當然不能了！他沒官沒職小屁孩一個，拿什麼負責？」

他話鋒一轉：「——起碼得是個副台長！你們主管綜藝副台長是誰來著？小鄭是吧？她最近和那個黎染可是鬧得不像話了，這麼愛出風頭，正好出來負全責吧！」

黎染感覺到鄭智慧的身體瞬間變得又冷又僵。

陳部長說：「這樣，老傅，你寫個材料，就說你最近病了……」

傅台長說：「我沒病啊……」

陳部長劈頭蓋臉地打斷她：「你有病啊？你當然病了！而且很嚴重！只做日常管理，不涉及具體業務！此次2018鑽石女聲，全是鄭智慧一人任意妄為，欺上瞞下！鄭智慧停職檢查！黎染不得繼續擔任鑽石女聲製作人一職！馬上換人當製作人，負責節目整改！就這麼往上報！」

傅台長笑了：「陳部長，您真是把我撇得乾乾淨淨啊。」

陳部長嘆了口氣：「不然呢？你就差一年退休了，這個時候背個處分啊？晚節總得保住吧！」

沉默了一會兒，傅台長突然開口：「6年前，那孩子找過我。」

陳部長莫明其妙：「什麼孩子？什麼6年前？」

傅台長頓了頓，說：「其實，黎染6年前那次是被冤枉的。他來找我，說他是小鄭的替死鬼。我當時正要提拔小鄭當副台長，所以把這件事壓了下來，把她撇得乾乾淨淨，髒水全潑在黎染一個人身上。」

陳部長一頭霧水：「我跟你說現在，你說6年前幹嘛？」

傅台長嘆息：「現在的根子在6年前，6年前的根子在我——是我沒處理好，讓那孩子忍辱負重，讓鄭智慧肆無忌憚。陳部長不是經常教育您兒媳婦嗎？孩子犯錯，不賴孩子，都是大人沒帶好。黎染和鄭智慧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怪我沒帶好，材料我會好好寫的，這件事，您別管了。」

傅台長說完，利落地撂下聽筒，離開辦公室。

被掛斷的電話不甘心地響個不停。

桌子下面的鄭智慧和黎染都呆住了，他們本來還在想，出了這麼大的事，肯定是要推一個替死鬼出來，給鑽石女聲陪葬，不知是他倆中的哪一個。

沒想到，他們猜中了開頭，沒猜中結局。

一號公寓。

黎染雖然心裡早有準備，但在電梯門開的那瞬間，還是被面前的空蕩狼藉深深刺激了。

鑽石女聲節目組所有工作人員，全部接到彩虹電視台的通知——馬上停止手頭上所有工作，回台里等待下一步安排。

這情景和三個月之前，他和聶飄從無聊的電視台工作會議回一號公寓，看到的情景有點相似，那時，這裡也是一個人影都沒有——所有人都聚集在透明辦公室，為了MONEY寫的鑽石女聲主題歌驚嘆歡呼。

而和上次不同的是，工作人員把他們的電腦、辦公用品、工作資料……他們認為有用的東西都帶走了，只剩下他們認為沒用了的東西，被他們拋棄，散亂一地。

包括他。

他知道，這一次，再也不會發生任何意外，任何驚喜。

因為負責專門給他製造意外和驚喜的人，也已經離他而去。

黎染穿行在一片狼藉之中，腦子裡閃過《紅樓夢》里的那句話——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什麼都沒留下。

不僅眼前一片空蕩，他心裡也空了。

就在一小時前，傅台長的桌子下面，鄭智慧就著抱他的姿勢，跟他道歉。

她說：「6年了，我一直都欠你一個道歉。」

黎染怔住了，鄭智慧在他耳邊說：「黎染，我錯了，對不起。」

黎染沉默了一會兒，輕輕說：「智慧姐，你知道你有多混蛋嗎？」

黎染用力掙脫開鄭智慧的懷抱，腦袋重重地在傅台的桌子上磕了一下。

他捂著腦袋從傅台長桌子下面連滾帶爬地出來，對鄭智慧說：「你欠我什麼你不知道嗎？對不起？」

他氣沖沖地摔門而去。

鄭智慧，你欠我的太多了。

你欠我一個值得尊敬的前輩，一個憧憬的偶像，欠我無怨無悔的青春，欠我乾淨純粹的夢想，欠我捨不得忘記的回憶。

現在一句對不起，就想把一切一筆勾銷嗎？

那我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我對你的復仇，還有什麼意義？

黎染失魂落魂地一個一個房間打開門——沒有人。

他走遍了整整兩個樓層，知道他失去了一切：他的朋友、搭擋、兄弟、同伴、鑽石女聲、甚至復仇的對象、努力的方向。

他信步走上天台，眼前豁然開朗。

四個月前，在他剛剛接手鑽石女聲，租下一號公寓的時候，他第一次走上這個天台，當時就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

那個時候，他站在天台邊緣，居高臨下、意氣風發，躇踷滿志，感覺自己擁有一切。

後來，鑽石女聲開播了，他再也沒來過天台，因為沒時間，他每天要做一萬件事情，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恨不得省下來工作。現在，他第二次來到天台，這裡景色如昔，然而他的心境卻絕不一樣了。

那時他以為自己擁有的一切，都被他弄丟了。

而他從早忙到晚的事情，現在成了一場空。

他站在那裡，把「物是人非」這個詞的每一個筆劃都體會得透透徹徹、明明白白。

在他視線開始模糊，抬腿想跨上天台邊緣時，突然發現天台不止他一個人——謝無缺，正在天台的另一邊，回憶她和同伴們的點點滴滴，眼眨淚光。

兩人四目相對，很難說誰更尷尬。

黎染不動聲色地把已經抬上天台邊緣的腿收了回來。

謝無缺則把滿眼的淚光硬生生憋了回去，左顧右盼，假裝正在看風景。

黎染覺得自己有必要寒暄一下：「陸拂曉走了？」

謝無缺本能地覺得這個說法不太吉利：「是，她離開了。」

……好像也吉利不到哪兒去。

黎染點點頭：「那你什麼時候走？」

謝無缺嘆了口氣，說：「現在」

她轉身離去。

然而她突然想起什麼，停下腳步，轉身問黎染：「黎染老師，咱們能合個影么？」

黎染怔了一下，問：「為什麼？」

他並不覺得他和謝無缺之間有什麼美好回憶，他相信謝無缺心裡也是這麼認為的。

謝無缺很直接：「我看您好像受了刺激，有點兒要自絕於人民的意思。萬一我走了以後您從這兒跳下去，電視史上最帥製作人就這麼香消玉殞，我也好留個念想。」

黎染冷笑一聲：「你想多了，我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謝無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對，挑撥煽動選手尖銳對立，傷害友友，人為製造矛盾造成選手衝突鬥毆，把為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搭檔和兄弟趕出一號公寓，哦對了，還差一點就綁架囚禁陸拂曉……這些就是您的日常基本操作，的確不算什麼大錯。」

黎染厲聲說：「你去外面看一看別的選秀比賽是怎麼操作的！票數造假！選手陪睡評委！比賽才剛剛開始，前十名的名單都流傳到了網上！你像季珊妮一樣多參加幾個選秀比賽，你就知道鑽石女聲有多乾淨了！這個比賽為什麼乾淨？你們為什麼乾淨？因為我背地裡把所有臟活兒都幹了！」

「我教你們，避開我當年走過的彎路，踩過的陷阱，中過的招；教你們不要像當年的我一樣，愚蠢、輕信、傻白甜；教你們防備別人，保護自己，教你們怎麼戰勝對手；教你們像現在的我一樣，金剛不壞，百毒不侵！我哪裡對不起你們？我到底哪裡做錯了？」

謝無缺平靜地看著黎染聲色俱厲，心中一派平靜祥和。

原來他也一樣啊，跟自己一樣，跟陸拂曉一樣，像壞脾氣的貓一樣激烈地又咬又撓，不過是因為被踩到了尾巴，不過是因為，被踩疼了啊。

她突然想對他多說幾句：「我們唯一從您那裡學到的，大概就是——千萬不要變成您那樣的大人吧。」

黎染剛想反唇相譏，謝無缺已經開口：「黎染老師，判斷自己做沒做錯，其實很簡單。」

「如果你知道自己做得對，當你失去一切，你會很坦然，很欣慰的。」

黎染聽了這話，突然想起，鑽石女聲第四場比賽結束后，他去醫院看井芸，故意讓井芸誤會她已經被淘汰，想看她遷怒寧友友，追悔莫及的樣子，卻看到了她雖然遺憾，卻無怨無悔的淡淡笑容。

而謝無缺想起的是陸拂曉——當她決定面對她最害怕的手術，家人、男友……面對之前不敢面對的一切，雖然她失去了最後的比賽和舞台，被自己的粉絲誤解痛罵，但她在登機口朝自己揮手的樣子，卻是那麼讓人移不開目光的漂亮帥氣。

「但如果你心裡知道自己錯了，又失去了一切，」謝無缺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你這裡，就什麼都不剩了。」

黎染站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謝無缺轉身離開，打開天台的門時，聶飄急急地沖了過來，差點和她撞個滿懷。

謝無缺忙說：「聶飄老師好……「

聶飄急急地問：「黎染在上面嗎？」

謝無缺剛點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聶飄已經像一陣風般刮到了天台。

謝無缺邊下樓取行李邊想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聶飄老師剛才看到和她說話的人是謝無缺嗎？

看來黎染老師，也並不是什麼都沒剩下。

長得帥就是好啊。

接下來的事兒，就不該我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