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3

夜色悄悄爬上了窗檐，茭白的月亮在與燈海遙相輝映的深藍色天空中不動聲色。

水波粼粼的江面上，明月與江水交融，織出一條長長的波浪式裙擺。

夜涼了，她望著燈火通明的城市盡頭，整顆心忽然都迷茫起來。

該怎麼辦？誰能給她一個答案，告訴她將來要怎麼做，未來的路要怎麼走？

短暫的報復快感很快從身體里消失，她不再因為順應尹生父母的意願而洋洋得意，一種莫名的空虛在她並不堅強的意識中開始作祟，強烈的寂寞感猝然將她拉入一種無邊無際的空洞和恐慌之中。

假如，假如她真的答應了程父，假如她真的決定離開尹生，或許這輩子，他們都沒有可能了。

她頹廢地坐在地板上，渾身無力，江對岸的灼灼燈海在深墨色的瞳孔中緩慢地燃燒，許寧優美的身體陷在夜色中，空洞如一幅月光下的影子。

月光照在她臉上，凝白若雪，毫無血色。

許寧閉上眼睛，任由往事一幕幕在心海里洶湧澎拜。

所有難忘的風景里，都留存著尹生的身影，尹生的音容笑貌，她無法不去想，無法不去思念，無法不讓自己後悔。

愛情就似水中幻月，她多想再看他一眼，哪怕再看他一眼，都註定成為一種奢侈，都令她悲慟的心再次激起無與倫比的傷痛。

人活著，難免需要自欺。

她根本就放不下尹生，甚至也做不到不去在意羅衣的存在。

許寧抹掉眼淚，她不知自己坐了有多久，只是覺到全身都已變得僵硬而冰冷。她從地上爬起來，茭白色的月光從肩頭滑落，披在她方才坐過的地板上。

她一邊走回屋子，一邊問自己，你那麼愛他，那麼想和他在一起，為了他的幸福，甘心獨自忍受，甚至當謠言肆虐之時，也不惜挺身而出，為他證明清白。

可這一切，都換來了什麼？

換來了，他要將你送走嗎？

許寧不敢相信，更不甘心接受眼前悲慘的結局。

沒有結束，一定還沒有結束，她望著自己蒼白的腳面，地板很涼，從腳心一直傳到背脊，涼透了全身。

許寧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她決定立刻去找尹生。

實驗樓燈火通明，已經十點了，隔好久，才有三三兩兩的學生從正門裡走出來，樓外黑漆漆的，只有門側的保安室里亮著一盞雪白的熒光燈。

四周寂靜無人，窗戶里偶爾閃過一道道浮動的影子。

兩米之外的草叢裡，夏蟲紛紛擾擾的聲音連綿不絕。

許寧來到樓下，她緊張得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能聽見。

尹生的車子正停在那棵碩大豐腴的榕樹下，風雨刮落的草綠色葉子大片大片地堆積在黑色車頂上，夜裡看不見顏色，潤澤的葉片上偶爾閃過幾道光點，車廂里空洞洞的，黃色路燈的照映下，一種虛幻迷濛之感油然而生。

她就這樣站在晚風裡，微涼的風束吹起她的衣衫，吹進她的毛孔，吹過她的身體。

尹生還沒有下班，她望著那輛安靜的車子，目光沉沉像望著一片海。

直到站累了，許寧抱緊手臂，安靜地坐在一道冰涼的階梯上，牆壁上塗覆著一層乳白的砂，經年累月，白砂上已長滿了青苔，沾滿了一層灰色的塵埃。

她又冷又餓，即使疲憊和哀傷令人難以振作，許寧還是無法昏睡，上下眼皮不時地碰撞著。

她要等到尹生。

她一定要問問他，白天程父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他是不是真的希望自己離開，是不是真的把她當成生命中的一個累贅？

她要勇敢地告訴尹生，她和羅衣不一樣，即使她也那麼地愛他。

許寧蜷縮的身子挨在牆壁上，仰頭望一眼，學校里的月亮似乎更亮些，白月光灑在台階上，宛如水波般透明。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許寧數著數字，直到她的意識愈漸模糊，直到路燈下出現一個清晰的身影，那個身影邁著矯健的步伐，正朝公路對面的停車位走去。

不知是直覺，還是那微弱的腳步聲喚醒了她的意識。

許寧驀然睜開眼，路對面停著寥寥幾輛車，一個穿著白色T恤，黑色休閑褲的熟悉背影出現在馬路邊，那雙長腿，在路燈下映出頎長的倒影。

她挺直背脊，欠起身子，快速朝尹生跑去。

「尹生。」許寧走兩步，停一步，叫他的時候，她停下來，聲音輕的彷彿在呵氣。

尹生沒有回頭，可他聽出了這聲音，移動的步伐霎時停下來，他默默地轉過臉，眼神里滿是哀漠。

「尹生。」許寧又喚了一聲，緊跟上前，她凝望著那張冰冷而沉鬱的面孔，每走一步，心底都要抽痛幾下。

尹生停下來，俯身站在她面前，黑漆漆的眼睛里映著一張哀傷如白紙的面孔。

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聲音沙啞地問：「你爸爸說的都是真的嗎？」

「你真的答應他送我出國嗎？」

許寧的發問如此急切，尹生杵在原地，手臂中抱著文件夾，他將手臂微微收緊，目光涼如夜色。

許寧睜大眼睛，集中精力，她一刻也不敢出神，她想從尹生的反應中找到證據，證明這些都不是他的真實想法，證明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也有難言之隱。

而這些證據，只為了證明他其實在乎自己。

但，她幾乎一無所獲。

尹生薄唇深抿，神色堅定，聽到她問出這些問題的時候，尹生眼裡只有無聲的默許和認同。

他那樣望著她，就好像望著一個陌生人。

許寧忍不住又問：「你真的，捨得我離開嗎？」

一句捨得，令他冷漠如冰的眼神發生轉變，許寧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那從冰縫裡露出的陽光令她感到一絲久違的溫暖，只是，陽光轉瞬即逝，尹生的面孔又恢復深深的無奈。

無奈以及無能為力。

是她想的太過於天真，他是個不一般的男人，像他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會目送自己的前途盡毀。難道只為了和她長相廝守嗎？不可能，許寧對他來說，不是非有不可，非有不可的那個人已經不存在了。

「這對你來說是一件好事啊。」尹生話語溫柔，聽起來極似安慰。

許寧怔住了，她蠕動著唇，喉嚨里憋著好多話，但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出來。

昨天在橋上，他抱著自己，說過會等著她，說過要她等他好起來，難道他都忘了嗎？

尹生目光暗然，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加深沉，他凝望著許寧，猶如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為我好？」

「是嗎？」她哽咽起來，晶瑩的兩行淚從眼底簌簌地流出來，滑過臉膛，凝結在下巴上。

「你還年輕，繼續深造對你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嗎？而且，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一直都有出國的打算。」

「......」尹生不再說下去。

許寧也沒有說話，她的眼睛紅得像兔子，哭相那麼丑，她怎麼敢面對尹生，只好垂下臉，抽泣著問他：「我在你心裡，是怎樣的存在？」

尹生見她哭的不成樣子，抬起手，本想為她拭去眼淚，可是，他思量半秒，還是收了回去，不假思索地說道：「一個善良的女孩。」

她癟起嘴，淚水終於控制不住地在臉上蔓延，許寧一邊抽泣一邊問：「難道這就是我們的結局嗎？」

「已經很好了。」尹生感嘆道，他站在原地，目光迷離，不知該看向何方。

當她垂頭哭泣的時候，尹生眼底劃過一絲疼痛，但他轉而問道：「還有其他事嗎？」

許寧知道，這是打發她走了。

她抬起手背擦掉臉上的淚水，聲音淡的如同一口涼白開：「沒有了，你走吧。」

沒有果決，沒有挽留，也沒有故作的倔強，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後這句話里還有沒有隱含著其他的意味。

尹生微微點了頭，不再疑問，轉身朝馬路對面走去。

一切都只是泡沫，這個令她著迷的男人，其實並不在乎她。

一陣短促有力的引擎發動的聲音傳進耳朵，許寧望著那輛漸行漸遠的模糊背影，燈光在淚霧中折射出盈盈的光輝，她明白了，原來自己什麼都不是。

晚風還在耳邊吹拂，她隱約感覺到，一簇她拚命守護的東西，正在從指縫中汨汨地流失，流動感令她不安又無力，冥冥之中，她一定正在失去著什麼重要的東西。

再愛，有多愛，緣分走到這裡，都將不再有下文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