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2
「尹生,你看到我發表的個人聲明了嗎?」
許寧本想將好消息第一個和尹生分享,可電話那頭一片寂然,她心裡打著鼓,手指緊張地蜷起來又放下,屏著呼吸等待他的回應。
「看到了。」
許久,尹生才開口說話,音筒里發出的聲音淡漠而蒼老,彷彿開水稀釋的苦咖啡,許寧聽在心裡,一襲苦味浸透了全身。
「尹生,你怎麼了?」許寧話語中隱隱夾帶著不安,和她心裡的不安一樣沉重。
她生怕自己做了什麼不妥的事情,慌忙擔憂地問:「你生氣了嗎?」
「沒有。」
「那為什麼...」話說到一半,許寧考慮會不會是自己想多了,便不敢再追問。
或許尹生是太累了,聽他聲音那麼沙啞,或許是昨晚沒有睡好,或許是天氣太熱身體不太舒服。
尹生用一種十分陌生的口吻說道:「我現在有點事,有空回給你。」
說完,他急忙掛了電話。
這樣的口吻是許寧從來都沒有遇見過的,那種十分平淡,漫不經心又讓她感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口吻,使許寧杵在原地品味良久。
她趴在床上無事可做,這兩天沒有去上班,即使去了也不能平靜下來工作,主編說這是正常現象,遇到煩心事,心態不免會受到干擾,等風平浪靜自然就能坦然處之了。
她相信主編的話,索性在家裡等待,等風平浪靜,等坦然處之。
她等了很久,甚至連午飯都沒有吃,打開外賣發現很多店家都不送了。
尹生的電話一直沒有回過來,她等到的,卻是另一個陌生的聲音。
......
這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在宋州大學科技館的咖啡廳里,因為是工作日,喝咖啡的人寥寥無幾,屋裡安靜的連自己的呼吸都能聽見。
舒緩悠揚的古典音樂在耳邊徐徐流淌,玻璃牆外,一片碧綠的人工湖清晰可見,湖邊錯落著幾株綠蔭繁茂的香樟樹,樟樹下的石板小徑上,偶爾走過幾位抱著書本的稚嫩面孔,可這樣安謐的環境並沒有使她的心情放鬆下來。
她對面坐著一位頭髮蒼白,皺紋橫溢的老人。
許寧剛剛走進咖啡廳的時候,遠遠望去,老人還沒有眼前所看的這樣蒼老,多年從事科研工作使他看起來精神矍鑠,周身透露著一股精明的做派。可是,當她走近一些,完全看清他的面孔時,不由得感到驚詫,老人的一雙眼睛裡布滿了歲月的風霜血雨,凝結著一種提前蒼老的憂鬱和沉重。
儘管他表現地再怎麼和藹可親,許寧都覺得無法接近。
老人看出她的緊張,主動作了自我介紹,順便安撫道:「你不用緊張,我只是找你聊點事情。」
「嗯。」許寧微微點頭,目光充滿防備,她暗示自己儘快放鬆心情,可今天不知怎的,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就算不去注視老人的眼睛,她也深覺心有餘悸。
尹生母親的一巴掌已經給她留下深深的傷痛,如今他的父親要見自己,許寧不知道眼前等待她的又會是什麼。
「昨天是尹生的媽媽太衝動了,我代她向你道歉。」老人語氣沉緩,有著他這個年齡特有的穩重和開明。
許寧驚愕地抬起頭,望見老人正溫煦地看著自己,像看著一個年幼的孩子那樣,他善良的目光讓許寧擱在桌下的一雙手失控地反覆摩挲起來。她本以為尹生的父親會是一個極為嚴厲的人,沒想到他的性格竟表現得如此溫和,這完全顛覆了她的想象。
「你不必驚訝。」他說。
「我找你來是為了商量一件事。」
「什麼事?」
「為了尹生。」
許寧試探地問:「尹生,他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程父和煦地一笑,解釋道:「是為了尹生,想請求你。」
許寧疑惑地看著他,眼神里又浮現出一種害怕和惆悵。
程父仍舊用一種安撫的口吻道:「其實你不用這麼傷懷,不妨聽聽看,對你來說或許是一件好事。」
她稍稍釋懷了些,喉嚨里發出干啞的聲音:「您說吧。」
「你知道,尹生現在正處於人生中最關鍵的時期,任何一點小失誤都可能使他一蹶不振,我很欣賞你的勇敢,敢於站出來為你們奪回聲譽,可是,我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年紀輕輕就因為不該犯下的錯誤而葬送前途。」
「那麼,你希望我怎麼做?」
話說出口,許寧竟發現自己原來是這麼知趣的一個人。
「我想資助你出國留學,在國外深造幾年,提升學歷,對你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這幾年,你們倆不見面,也好給彼此一個喘息的機會。」
這樣的請求,許寧覺得難以接受,卻又不是那麼過分,總之,她心裡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在作祟。
遂問他道:「為什麼一定是留學?」
「你也可以提出其他的要求,只是我們覺得,留學或許更適合你,女孩子的青春短暫,用最寶貴的幾年來豐富自己,沒什麼不好,不是嗎?」
「況且以江小姐的性格,金錢補償你肯定不會接受吧?」
他倒是挺了解自己,許寧輕笑一聲,唇角勾起一抹無所謂的笑意。
良久,她漠然地問道:「這也是尹生的意思嗎?」
老人目光沉下來,不假思索地回道:「是的。」
這樣果斷的回應,令她本就懸著的心猝不及防地抖了一下。
看到她失神的表情,老人又恢復憐憫的語氣:「希望你能體諒做父母的心情,這件事已經和尹生商量過,找你來並非一時起意,而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做出的選擇。」
許寧安靜地聽他說著話,她忽然不感到緊張了,那種因為敬重而局促的感覺也猝然消失。她只是認真地,獃滯地,凝視著眼前這位老人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我們知道你對尹生的心意,正是因為江小姐的純真和善良,才不得已做出這個折衷的決定,對你和對尹生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不是嗎?」
他以一種老人的視角來預測自己和尹生的未來,難怪許寧覺得,這話聽起來是那麼的彆扭。
可是,尹生竟然答應了,他既然答應了,那她...
她沉默地緊抿著雙唇,炯爍而年輕的目光暗下來,早已褪去平日的風采,老人說的話她一直在聽,只是茫然無措,根本不知該如何回應。
許寧倒吸一口涼氣,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大橋上說過的話,想起自己曾經每一個不經意間流露的眼神,如今都成為對方手中最致命的武器。
她的一場苦戀都成為一個笑話了,不是嗎?
「其實尹生心裡也明白,新聞爆出后,不管是不是真的,你們在一起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即使羅衣去世了又能怎樣,他最愛的人只有一個,誰都無法代替。」老人說著話,許寧望見他臉上浮現出與程母如出一轍的表情,那種偽善實則近乎傲慢的神色,令她揪緊了心臟。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自以為到,甚至認為可以左右他人的人生?
可是,正是這些自以為是的人,給了她足夠清醒的理智去做出選擇。
她揪緊的心臟越來越緊,心中反覆掙扎,老人的話不斷在腦海重複:這也是尹生的意思。
這也是尹生的意思。
許寧蠕動著嘴唇,待老人說完,她開口道:「好,我答應你。」
她訝異於自己的果斷,甚至懷有某種毫無退路的悲壯之情,溫熱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許寧硬生生忍了回去。
她努力表現出堅強的語氣,可實際說出來的效果還是令人無比失望,聲音是那麼細小,軟弱無力,彷彿在她對面的牆角花籃中擺放的那隻木偶,毫無靈魂,只能任人擺布。
「你不用考慮嗎?可不能反悔。」聽她這麼快就答應下來,老人有些詫異,畢竟這超出了他的預期,他本以為年輕人會了感情奮不顧身,甚至會對自己提出的條件嗤之以鼻,可是,當他看到許寧那張滿不在乎的倔強臉孔時,他知道激將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老人深陷的眼窩裡閃過一絲竊喜。
「不用,出國留學一直是我的夢想,即便不是為了尹生,我想,我也會認真考慮這個難得的機會。」
她定定地望著老人,眼神里越發有種捉摸不定的東西,老人笑起來,稱讚道:「你是個聰明的女孩。留學的事情不用操心,我會把一切手續辦好,什麼時候準備要走,隨時聯繫我。」
許寧狠下心,點了頭。
尹生的父親離開了,眼角餘光處,他的背影逐漸消失。
許寧轉過臉來,望著玻璃櫥窗外的風景,夏日裡處處都是繁盛葳蕤的景象,香樟樹的綠蔭下,碧波中金黃相間的魚群游來游去,激起陣陣漣漪。
她想起自己曾經也像那些魚兒一樣,在水中無憂地生活,毫無煩惱,自由自在,可是,一旦魚兒嚮往天空,所有快樂都將變成苦難。
玻璃櫥窗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那影子用同樣黯然的眼神看著自己,默默地問道:「你恨他嗎?」
許寧不語,眼底的憂傷卻深刻幾分。
「那你還愛他嗎?」
她仍舊沉默,唇角露出一抹無聲的笑容,笑容轉瞬即逝,只是倒映著一張蒼白無力的面孔。
她暗嘲影子太過天真。
「愛一個人,是說說而已的事情嗎?」
許寧抬起頭,透過玻璃,天空依然美不勝收,或許,她本該留在水中,擁有小魚一樣簡單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