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家事(三)
鬧騰了一天,崔嬸晚上只喝了點粥,蹲堂屋裡幫忙掐折耳根,嫩嫩的莖滲出汁液,染得滿手魚腥味。
等將小半盆野菜料理完,一站起來,就覺得頭昏目眩,差點栽倒,嚇得雉娘趕忙攙扶住她,揉了半天後心才緩過氣來。
「婆婆,你就歇著吧。」雉娘輕聲細語地叮囑,「要是餓了,我煮些宵夜來。」
老人含笑搖搖頭,用手指頭梳了梳媳婦亂蓬蓬的頭髮,「沒事的,年頭到了,氣血衰,說不準過不了今年冬天了,他爸在地下也盼著我哩。」
「別說不吉利的話,」雉娘眼圈紅紅的,「社戲時,我去土地娘娘廟上香,一定能保佑全家人平平安安的。」
她擦著眼淚,安慰了婆婆好一陣子,勸老人上了炕休息,才抽身去後院張羅牲靈的夜食。
崔嬸盤著腿,用手輕輕搓著死冷的腳,昏花的老眼盯著媳婦的背影,思緒也漸漸飄了起來……
雉娘是個死心眼的姑娘,對自個的孝順可不是裝出來的,真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媳婦啊。
只可惜她那個不安分的小子……一想到兒子,老人就覺得對不住賢惠的媳婦。
她也是個早年喪夫的,知道獨守空房的苦,不過那時好歹還有年幼的兒子要拉扯,心中有奔頭,可媳婦孤伶伶的,早晚只能對著她個老太婆,心中的酸痛又能找誰去說呢?
孩子他爸死得早,父嚴母慈嘛,沒老子拿棍棒管著,從小到大,就不知道兒子惹過多少禍事。還住在涿縣時,不是打破了族叔家娃娃的腦殼,就是拐了哪家下蛋的母雞,鑽林子里偷烤了吃,也不知為他賠過多少禮道過多少歉。
稍大一點,性子還是浪蕩,和雉娘的堂叔倒有幾分相似,族學也不願去上,整日跟著群逛鬼惹是生非的。
熹平五年,兒子剛束髮時,她聽族裡的老人說,赫赫有名的盧大儒辭了官,正在設榻講學哩,盧大儒單名個值字,老家也在涿郡,在鄉親眼中,那可是文能著書論道,武能提劍封侯,神仙似的人物!
當地只要是姓盧的人,走路上都挺著胸得意洋洋呢。
可憐天下父母心,她怕兒子變個爛泥扶不上牆的二流子,厚著臉皮去借了些財貨,勸著讓他去求學盧大儒,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呀,知文識理才是正路。
也不求日後能做大學問,只要能沾點大儒的仙氣,改掉浪性子,她死也能帶著笑。
幾年後,再見到兒子時,他已經是個嘴唇上開始蓄鬚,成熟穩重的小夥子了,那時當媽的心中不知有多自豪,想著再覓個品性溫婉的兒媳婦,這輩子就算沒白活了,等下了黃泉見到他爸,也能挺直了胸膛。
等到了光和年間,世道一日不如一日,黃巾也作亂起來,兒子閑不住了,一跺腳去投了軍。
她哪裡捨得,兒子歲數也不小了,連媳婦都沒娶,戰場上刀槍無眼,萬一出了意外,那他爸可就斷了香火絕了根苗!
怎麼也拉不住,混小子遊了學,見過世面,心中隨著裝下了大志向,仰著脖子嚷,「咱家當年可是皇子皇孫,宗譜上都寫著清楚哩,祖上中山靖王!如果闖出功名,也不枉了劉氏的血脈!」
中山靖王個鬼,老祖宗開枝散葉那麼多房子孫,偏輪到你強出頭?
幸虧天有眼,他活著回來了,還帶了兩個結義兄弟,一個紅臉一個黑大個,都是孝順的小夥子,一見她就跪下來喚乾娘呢,喜得她笑眯了眼,而且還雙喜臨門,不久朝廷論功行賞,封了個安喜縣尉的官職,自個做夢都樂醒了,趕著去給他爸墳頭燒香燭報告喜訊呢。
可這禍害兒子官椅都沒捂熱,就犯了事,把巡查到縣的督郵綁著抽了幾十鞭,你說要命不要命?
緝拿文書都發到縣裡來了,這事當時鬧得大啊,她坐在家裡每日提心弔膽的,眼睛都快哭瞎了,由祖輩朝下排,幾代人都清清白白的,怎麼就出了個背著刑案的逃犯哩?
總算兒子讀書學藝時,結識了些朋友,同窗們出錢出力,盧大儒念在師生一場,也找門路說了情,讓州府收了通緝告示。
俗語都說吃一虧長一智,可兒子就沒個記性,還是東奔西跑的在外廝混,難得回次屋。
那時正好熟人說媒,是臨縣鉤子村的閨女,和自己一樣姓崔,算半個本家人,年前遭了病疫,爹媽沒熬住都過世了,留下個獨姑娘孤苦伶仃,不要財禮,也不計較身家,只要男人沉穩上進就成。
她得了消息,磨著兒子說了幾次,讓他去瞧瞧,只要相中了,就把婚事定下來。
起初兒子還不肯哩,說什麼大業未成,何以成家的糊塗話,氣得她拾了掃把滿屋子追著打,總算讓這不爭氣的小子不情不願地點了頭,隔天清早就由老嬸子帶著去女方家裡了。
她在家也坐立不安,既怕對方相貌稟性不好白高興一場,又怕兒子敷衍了事,可第二天傍晚,兒子滿頭大汗地奔回來,直說不錯不錯,特別姑娘名氏里有雉字,是好兆頭好姻緣。
鄉下人婚嫁沒那麼多禮數,不時新三媒六聘,而且女方家沒長輩,一切從簡,沒半月就戴著綉喜鵲的紅頭巾,坐騾子上由兒子牽了回來,殺豬煮肉,擺了幾桌宴席,親朋好友都來了,堂屋裡水泄不通,有人還起鬨想鬧婚呢,媳婦臉嫩,羞得都快哭了,結果乾兒子喝了酒,有點醉,瞪著雙豹眼發聲喊,「鬧什麼鬧,今天可是我兄長大喜的日子,」那聲音大哩,樑柱上積的灰都震了下來,駭得那些人都不敢鬧騰了。
媳婦入了門,她起初還怕不好相處,但很快婆媳倆就親密得緊了,這姑娘可是個知冷暖懂得心疼人的好閨女,模樣秀麗又不嬌氣,把個家持得井井有條,有幾次小兩口生點閑氣,她都是站在媳婦邊的,惹得死小子嘀咕什麼「有了媳婦忘了兒。」
這麼好的兒媳,你不心疼我個當娘的還心疼哩。
那段日子過得可真舒心啊,除了孫娃,啥子都齊全了。
但沒過多久,兒子不知從哪得了消息,什麼什麼何大將軍募兵招將,不論出身,只要豪勇之士就能去,硬把兒子的花花心腸又招惹起來了,沒幾日就和兩個結義兄弟,還有同庄的簡小子,奔喪似地就趕去了。
真是把她給氣壞了,躺炕上兩天沒沾米糧,不是媳婦哭著好言相勸,恨不得就這麼閉眼算了。
沒想到兒子這麼一走,就是幾年不回來了,起初還托簡小子回來抱個平安,這兩年也不知出什麼事了,音訊全無。
鄉鄰族人們風言***的,笑兒子鬼迷心竅鑽官眼裡去了,還有單身漢子夜裡來敲窗,想勾扯媳婦,幫兒子填補「空缺」,雉娘是個外柔內倔的人,握著門閂給了一狠傢伙后,敲得對方滿頭是血,才安寧下來。
最後一合計,乾脆搬到鉤子村媳婦家去住,避開涿縣的閑人閑話。
唉,掐指一算,兒子已經離家三年多了,也不知多少次,她做了噩夢,夢到兒子死了,變了孤魂野鬼,嗚咽著在荒野飄來飄去,驚出一身冷汗。
她怕啊,白髮人送黑髮人,天底下有比這更悲哀的事兒嗎?
「……我侄女婿屍骨未寒,你就奈不住寡了?」還有媳婦家堂叔嚷的這混話,她聽在耳里念在心底,不由得煎熬萬分。
雉娘和李臣有私情的臟事,崔嬸是不信的,她人是老了,眼還未瞎,什麼動靜都瞞不過她的,李家後生人是精能,能說會道,但本質上挺實誠良善,不然也不會認他做乾兒子。
而且自個也不是那種禍害兒媳一生的毒婆婆,她是下了決心,如果兒子真是福薄失了陽壽,只要得了准信,就算媳婦不說,她也會主動提出來讓雉娘改嫁。
比如李家後生就很不錯,如果雉娘嫁給他,到時生了干孫子,她還能抱抱,了卻未從兒子那得到的心愿。
當然,這都是后話,最好是兒子能回來,三十歲的人了,該收心顧家了……
崔嬸靠在炕頭上,心中又哀又苦,想啊想啊,最後迷糊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