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節 家變(一)

第六十節 家變(一)

已是破曉時分,日頭如個難產的娃娃,遲遲不肯出頭來,天陰蒙蒙的,四周依然殘留著嚴冬和戰亂后蕭瑟的痕迹,「魂兮歸來吶」,風將撒出的麻黃瘞錢吹得滿地打滾,數百支慘白的幡旗不時發出「啪啪」的鼓動聲,迎喪的隊伍像條長蛇,慢慢地朝著平壽城挪去。

李臣散著頭髮,披麻戴孝,相隨在兄長的身後,關二張三沉默地提著招魂用的老公雞,點點雞血滴落在地上,這是再給魂靈引路哩。

身為長媳,稚娘捧著等會要供奉在靈前的香燭,短短數日,她的臉頰兒凹了下去,皮貼著骨,活像個骷髏,左臉一大塊青紫的瘀傷,獃獃地隨著人流走。

「嫂子,大夥心裡都苦,但……娘的魂兒在看著咱們呢,她也不想你哭壞了身子。」李臣特意慢了兩步,低聲安慰。

稚娘望望他,不言不語,只是悲戚地抹著眼淚。

崔嬸的身體一貫不好,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已經到了風燭殘年的時候,但誰也沒想到,來得這麼突然。

因為在援助北海后,就準備順勢入徐州,婦孺不好隨軍,劉備遣了三百士卒與趙雲護衛,乘舟船沿河路走的,預計到了青徐邊界的東安郡,再和眾人會合。

陶謙那邊也知會了東安開陽一帶的守將臧霸,令他呈兵於沂水,隨時接應,以防遇到流寇,驚擾了劉平原的家眷。

老人信土地娘娘,沿路遇到娘娘廟,都停船下錨,如是荒廢的,就打掃乾淨。有人看顧的,便施些銀錢,添盞常年不滅的香燈,保佑備兒臣兒他們戰場上不出事故,平平安安。

出事那天崔嬸精神還不錯,黃昏時在婢女的攙扶下,到甲板看夕陽下的河岸風景呢,可到夜幕低垂時,就嚷腿麻了走不得路。胸口也隱隱疼。

沒一會人瞅著就不行了。嘴唇發紫。喘不過氣來。呼吸越來越短促。趙雲心急火燎地帶著十幾個劉府家兵。上岸到處尋郎中。好不容易連夜請回來個。摸了摸脈。伸手在鼻下探了探。搖頭嘆息道。「節哀。老人家地脈已經停了。」

頓時。守在床邊地稚娘從嗓子眼擠出幾聲哀鳴。昏死了過去。

按後世地臨床醫學。這是種體弱老人常見地心室顫動。導致驟死地病徵。屬於突發性地心臟暗疾。誘因很多。稍搶救得慢些便完了。在這個時代。更是人力無法回天。

剛接到趙雲地報喪。劉備人都傻了。坐地拍腿哀嚎了半響。一把扯過韁繩。躍身上馬。狠抽了一記馬鞭。「老娘啊。你不孝地兒子這就陪你一道去陰曹地府。」

駭得剩下地三兄弟連淚都來不及擦。馭馬領兵。好歹把劉大給劫住了——他鞋子都掉了。光著腳。正在河畔邊想投水呢——才沒導致更悲慘地事發生。

「哀於神。悲於心。幾欲徇死。真乃大孝啊!」聞訊趕來地孔融還猶自讚歎道。

又躬身安慰道,「《禮記》曰:喪禮,哀戚之至也;節哀,順變也。又雲立中制節,玄德莫要過於心傷,況且披髮裸足,涕淚皆下,不成體統。」

「我立你娘的中制你娘的節。」劉備指著他鼻子就罵,「我老母死了,還不準老子哭么?」

他孔融也是好意,只是沒勸對時候,儒家禮制繁瑣,光葬禮一道便有裝斂、報喪、飯含、請水、告廟、開方……等四十三項,更根據死者生前之地位,送葬人數車輛、旗幡多寡、服飾樂器都有成規,該哭時則哭,該抹淚迎賓則收斂悲容。

當下就被劉備罵得臉色發青,按他的倔脾性,換了往常早拂袖走人了,可偏偏剛被對方几百里援軍,救了一命,不好發作,尷尬地囁喏道,「玄德,禮製為重……你又何苦辱我。」

兩天後地清晨,靈船到了平壽,劉備淚都哭幹了,紅腫著眼,跪在棺材前磕著響頭,額前皮肉開綻,血糊了滿臉。

「兄長,先把娘送回去吧。」關羽抹著淚說。劉備沉默地點點頭,眼眸茫然地環顧四周,當窺到一身孝衣,正撫著棺槨抽泣的稚娘時,他終於爆發了,也許是憤怒婆娘沒看顧好母親,也許只是那口堵在胸膛里的悲氣無從發泄,劉大揚起臂膀,狠狠地摑了過去。

「賤人,你若是更體恤些,娘發急病前,怎麼也能看出個預兆,早些請來郎中,也許娘就不會……」

這巴掌重呀,鮮紅的血立即從稚娘鼻腔嘴角不停淌出,癱倒在地,整個人都要暈厥了,掙扎了半天都爬不起來。

「殺千刀的賤人、喪門星,我娶了你之後,家事國事,就沒順心過!」如不是被人攔腰抱住,他還想衝過去再踹兩腳呢。

「大哥,這不關嫂子的事。」李臣攙扶起小媳婦,心中痛苦不已,既為乾娘的逝世感到難過,又為嫂子暗暗不平。

「你便打死我吧,娘在地下也好有人服侍。」稚娘小聲泣道,手把李臣的胳膊拽得死緊,指甲幾乎要抓破布料,刺入肉里。

旁人也紛紛勸慰,大概他們只是覺得大庭廣眾下這麼鬧,劉府的名聲不好看吧,畢竟這年頭,男人發發脾氣,教訓下婆娘,算不得什麼大事。

何況遇到這等災事,說明媳婦沒盡好孝,多少也得負點罪責,

「嫂子,大哥悲哀過度,莫為此傷了家中和氣。」張飛微微嘆氣,躬身言道,又拉拉李臣,「四弟,咱們一道給娘起靈。」

從軍中精選出來的八個青壯抬起了靈柩,半尺厚地楠木棺,刷了幾道漆,黑得油亮,包著層桃木槨,壓在肩頭沉重,幾兄弟邊哭邊在旁扶著棺木,前來迎喪地幾百人隊伍,緩慢地踩過蒙著白霜的黑土。

「氣派唷,好大的陣勢,乖乖,瞧那棺槨多厚,蓋上的衾也是精絹的。」

「那就是救了咱北海的劉國相,聽說他家地老夫人剛過世了。」

有出城辦事的百姓,輕聲議論著,「生前屋宅田,死後一口棺」,在普通人眼裡,這已經是相當隆重的儀式了。

平壽城中,孔融早撥出宅院,布置好靈堂,按習俗停靈七天,殮殯祭奠后,方能下葬,葬回幽州涿縣的劉氏祖墳是不可能了,只能在北海選個風水寶地。

「娘啊,孩兒不孝,連祖墳都讓你老人家回不去。」劉備嚎嚎大哭,和著陣陣壓抑的嗚咽,在靈前響徹。

劉備少親眷家人,此時的精神也無法理事,贊禮上的大小事務,只能由幾個結義弟兄忍著悲痛來打理。

重重地磕過幾個頭,李臣退到一旁,偷偷窺探著稚娘。

五道青紫色的指印尚未褪掉,整張臉都腫得像個怪物,小媳婦恍恍惚惚的跪在靈前,憔悴虛弱得彷彿隨時會倒下。

他知道這婆媳間地感情有多深厚,想必稚娘心中地哀痛,是旁人難以想象的。

有那麼一瞬間,李臣恨不得輕輕抱住她,安慰她,分擔她地痛楚,但……他個當四叔的,除了默默地看著,又能幹什麼呢?

招呼完幾位前來祭拜的北海官吏,李臣走到後堂,季蘭娘倆累了大半天,剛被人勸回屋子休息。

「大夥一天沒吃什麼了,你去廚里弄些飯菜,嗯,再熬鍋清粥,嫂子臉腫成那般模樣,硬點的吃食咽不下的。」他囑咐道。

「喲,妾身這便去。」季蘭回答,又揉著通紅的眼,「老夫人慈眉善目的,沒想到走得這麼快。」

「爹,你和娘好段日子沒見了,一句體己的話都不說,總念叨著嫂子。」甘梅低頭摸著指甲,沙啞著喉嚨說,崔嬸一直對她很照顧,沒因為她是由小妾帶過門來的女兒而歧視,所以念著老人的善意,姑娘很是哭過幾場,嗓子都啞了。

「寶兒別亂說話,喪事為大。」季蘭急忙責備道。

「爹爹和娘都不知道,」甘梅咬著唇,遲疑良久,才吞吞吐吐地說,「老夫人發病前,房裡只有崔稚娘在。」

「當後輩的哪能直稱叔母的名姓……」李臣皺起眉,剛想責備幾句,突然明白了閨女話中的含義,頓時,一股寒意從脊梁骨的根部朝上涌,「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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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臣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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