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貨郎(一)
桃花開了又謝,枝頭上霞光似地嫣紅早就片片凋零,再也看不到了,只剩下濃綠的葉子。此時正值五月,才過小滿節氣,立在山峁遠望,眼帘里一片深深淺淺的綠意,野杏子方熟,黃燦燦地壓得枝兒彎了腰,摘下來一口,酸得牙根都發軟,卻直叫爽快,生津潤肺。
尚未到暑熱的時候,空氣里依稀殘留著幾許晚春的濕潤,太陽明亮卻不炙熱,村子公用的禾場上曬著幾垛干茅草,風帶動著草稈,不時發出哧哧的聲響,幾隻家養的母雞咕嚕叫喚著,埋著頭,尖尖的嘴兒在地上啄來啄去。
對飽經戰火摧殘的兗州而言,這點兒帶著安寧氣息的光景,已然讓人覺得幸福了,州牧曹操孟德公這幾年東征西討,好不容易給大夥攢下了份太平,以至於村人嘴裡總念叨著曹大人的好。
「上遭州府的車駕打濟水邊經過,我遠遠瞅過一眼,那曹公披金甲持金劍,好似天上神人哩,而且白眉毛白頭髮,一副慈祥面孔,呃,對了,就是畫上姜子牙姜太公的模樣!」
有人還這麼誇口道,引來旁人一陣羨慕的目光,就說三生有福,居然能親眼看到州牧大人的真身。
世道太平,人心思就安穩了,幾個年輕後生才忙完活計,正蹲在村頭樹蔭下玩著石子棋,在黃土地上橫豎畫幾道線,隨手再拾些碎石子土疙瘩什麼的當棋子,先將五子連成一行者為勝,聽著容易。真玩起來變化無窮,煞費精力。
都是常在一起對局的棋友,彼此間都熟悉對手地套路,下得個激烈,棋盤不夠用了再畫,棋子少了嚷著讓同伴四下尋些石頭來。五六個腦袋挨得緊緊,聚精會神地觀戰,不時有人支招。「下右角,有機會連五子的。」
「那貨郎李都說了。觀棋不語真君子,瞎嚷個啥?」下棋的嫌聒噪,不樂意地說。
「觀棋不語真君子?話雖簡單,但區區七字,卻道出了君子淡然處世的氣度。」
不知誰突然蹦出這麼一句文縐縐的話來。嚇了旁人一跳,才發現觀棋的人群中。不知何時多出個眼生地漢子,面色黑個子不高,三十來歲,瞅穿著氣派是個富貴人,卻也不嫌臟,和眾人一般,盤膝坐在地上,屁股大腿處的精絹壹是層塵土,讓人在心底直罵敗家,農人沒閑錢多置備衣裳。稍乾淨點的布壹是鎖在柜子里。逢年過節才穿幾回,哪能讓他這麼糟蹋?
「這當是伏羲棋。古籍雲女媧造人、伏羲做棋,說地便是這個。」漢子興緻勃勃地擺弄了幾下,「雖不如堯帝創的弈棋繁複多變,下法也簡單得多,卻也悠閑有趣。」弈棋便是圍棋,內蘊兵家大道,桓帝時地經學大家馬融就曾作賦贊道,「三尺之局兮,為戰鬥場;陳聚士卒兮,兩敵相當。」
時逢亂世,戰火綿綿,世家權貴多讓子弟學習弈棋之藝,以鍛煉用兵的大局觀,千百年來一直不怎麼流行的圍棋,在這東漢末年倒盛行了起來。
這些事村人不懂,但伏羲女媧卻清楚,那可是廟宇里供奉著牌位,香火不絕的神靈,有人立即驚駭道,「那貨郎李說這叫五子連珠棋,怎地變成了神仙棋?」
「五子連珠這名倒取得貼切。那人脫了鞋,大概是腳癢,邊扣著腳丫子邊笑道,又一愣,「又是那以棋論君子的貨郎李?他是何人?」
「唷,就是經常來咱村地貨郎,這棋就是他教的。」村人說,「那傢伙做買賣價錢地道,會講故事,每遭來村裡,男女老少都圍過去聽哩,不過最近好像沒瞧見他了。」
「故事?」漢子微皺了下眉頭,面色一沉,如鷹顧揮,眸子里沁出絲絲冷光,「可曾記得,快與我講來。」
本來後生們還暗自不滿,也不知哪來地陌生人,問東問西,打擾自個下棋的興緻,若不是瞧著衣飾氣派,像個官老爺,有些畏懼,早出言轟走了,有心想拒絕,但也不知怎麼啦,一瞅他那生冷的目光,整個人就哆嗦了起來,再也生不起反抗的心思。
七嘴八舌地說了一大串,什麼一個叫周幽王的老爺為博美人一笑,烽火戲諸侯,挖了坑不管埋,惹得四方諸侯大怒,又或者九尾狐狸迷惑紂王,說的人似乎投村人所好,言辭集中在描繪褒姒妲己有多漂亮,怎麼勾扯君主的膻腥事上。
「你說,那妲己狐狸該有多美呀。」後生們似乎有些陶,口沫橫飛地遐想著。
「有趣有趣。*****」黑矮子樂得大笑,「我還以為是有黃巾餘黨以言詞迷惑百姓,編這故事的貨郎,卻也是個妙人,狐美人,嘖嘖,我還沒見識過呢。」
「紂王暴虐,幽王失德,所以失了河山天下,好端端讓後人引以為戒的典故,卻講得香艷輕浮,不成體統。」又是一白衣男子馭馬而來,稍聽了幾句,出言喝阻道。
此人極是白凈貌美,鼻高眉秀,清淡典雅,卓爾不凡,和黑矮子一比,光從容顏風儀上講,簡直是一個天上神仙一個地上蛤蟆,只不過眉宇間那股子一絲不苟的端莊氣太濃烈了,倒顯得古板嚴肅,好像時時吊著張死人臉,想尋人紕漏似地。
真真浪費了爹生娘養天恩賜地好皮囊。
他拂衣下馬,微鞠道,「大人,府中尚有公務,為何在此與山野村夫嬉鬧?且不顧儀容,裸足敞胸,為政者,須勤政不倦,否則幽王紂王前禍就在眼前。」
「文若呀,」黑矮子略為尷尬地擺擺手,「難得半日閑暇。這濟水河畔山清水秀,田園小村,別有番風情,況且了解生民百姓之疾苦,與之同難、與之同樂,也是愛民之道嘛。」
「大人。逞口舌之利,強詞奪正,非君子所為。」
「你……」黑矮漢子搖頭跺足。滿面無奈之情,又嚷道。「阿洪,每人賞五個銅錢罷了。」
村人這才發現,樹蔭林后,居然藏著隊堅盔利刀地人馬,個個膀圓腰粗。一臉煞氣的虎狼之士,不由得吸了口冷氣。心想這其貌不揚地漢子,到底是哪家的大老爺呀。
又忿忿不平,這般富貴氣派,出手卻小氣得緊,嘴巴都說幹了,只討到五個銅板,還不夠口茶水錢。
「越有錢,手指縫就越緊。」望著這行人離去的身影,後生們鄙夷地說道,話音未落。卻看到村裡的地保。正臉色慘白地站在村口,腿肚子直哆嗦。
「王叔。咋了?」有後生奇怪地詢問。
「你們沒說錯話吧?」王姓地保緊張地問,「我看到縣上的縣令大人,都對那人畢恭畢敬的,天老爺,他該是多大地官啊。」寬寬硬硬的官道早被叢叢野草掩蓋了,官府一時也沒餘力來修繕,憑著它荒廢,昨夜下了半宿細雨,泡得地皮發軟,踩上去「滋」地一聲冒出灰黑地泥漿來,不留神就踩到處隱在草下的小水盪子,崴了腳,弄得靴褲全濕。
朝左遠眺,能遠遠望見濟水岸邊茂密地樹林,老話里講皇帝祀天祭地,這祭地就是祭的五嶽四瀆。
五嶽者泰、衡、華、恆、嵩,四瀆者長江、黃河、淮河,再加上這兗州地濟水。
雨後的穹蒼藍得發白,明凈無雲,映著這青山綠水的,倒也是頗賞心悅目的風景。
「文若,方才還理直氣壯地勸諫我,怎麼現在倒不言不語起來?」黑矮子馭著馬,沿著小徑緩緩而行,觀賞著如畫風情,又談笑道。
「我在想,曹公先前與那群村夫相聚甚歡,離去時卻只打賞區區小財,此是何意?」
「是說我用人時親厚有加,不用時棄之如敝屣?」漢子笑道,「文若多心了,我卻沒刻薄寡恩到這般地步,人心貪婪,**無窮,若我重重嘉賞,那些青壯後生覺得辛苦終年,耕耘種植,還不如一時運氣來得重要,往後定無心勞作,整日盼著再有飛來橫財,長久下去,倒滋生出一群遊手好閒、惹事生非的潑皮出來,吾曹操治下,不需要這種賴漢。」「受教了。」白衣男子嘆道,「曹公此言,暗蘊王者大道。」
曹操哈哈大笑,來了興緻,拍著腿,放聲清唱道:
「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
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禮讓,民無所爭訟。
三年耕有九年儲,倉谷滿盈。
斑白不負載。」
卻是他早年所做地一首詩賦,歌聲朗朗,馬蹄鏗鏘,驚飛了一群在曠野間覓食的鴉雀。
一匹老馬正拖著輛簡陋地板子車,慢吞吞地在濟水邊走著,右後腿有點跛,讓車子一高一低的晃蕩著,車把子上栓著串鈴鐺,在風中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
車中裝了堆物什,有麻織布裁剪的衣裳、鍋碗笊籬等日常用品,還有壇封著紅泥的米酒,駕車的漢子倒是個俊俏後生,只是額前眉間有條淺淺的疤痕,勞累或者血氣上涌時,傷疤一充血,就鮮紅紅的很刺目,如多了隻眼睛,相書上講人的五官面孔代表著命格,這破了相留了老疤,容易遭災厄,天高的富貴命也難得享受了。
一個眉清目秀地婦人坐在他邊上,馭座就是半塊破木板,狹窄得很,路又顛簸,直硌得屁股生疼,兩人挨得緊緊地,婆娘不時偷偷朝外挪動,擠出點空間,好讓漢子坐個囫圇,沒一會就被對方發現,硬扯得她坐回來。
瞧,多恩愛呀,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是對新婚不久,正是濃情蜜意之時地貨郎夫婦呢。
「瞅天色要到午時了,」漢子仰著脖子眯著眼,估摸了下太陽的位置,喲喝著甩了兩鞭,「看這行程,到村子里得下午了。」
「別加鞭子,本來就跛著腿,又趕了一早晨路,哪裡快得起來。」婆娘心疼地阻止,「畜靈通人性的,知道你待它是好是歹的。」
馬是一家大戶養的,可惜斷了條腿,接了骨后沒調理好,走起路來有點微瘸,再也坐不得人,貨郎恰好碰見了,按肉價買回來的,拖起車來慢是慢了點,卻是省了不少力氣。
「我是怕你累著了,早點到村子做完買賣,就好早些歇息。」漢子笑道,又看了眼倒掛在車把子上的老母雞,「待會開次葷,咱們吃肉喝湯。」
「糟蹋錢。」婆娘小聲說,又憶起漢子快一月沒沾葷腥了,於是不再反對,又建議道,「別熬湯,一次吃完太浪費了,尋些桃木煙烤,能多吃幾天。」
「不礙事。」漢子豪邁地一揮手,「就吃個飽。」
「嗯。」婦人摸著頰邊的髮絲,溫順地點點頭。
遙遙有歌聲傳來,曠野遼闊,一時間分辨不出是哪個方向。
「……爵公侯伯子男,咸愛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養有若父與兄。
犯禮法,輕重隨其刑。
路無拾遺之私。
囹圄空虛,冬節不斷。
人耄耋,皆得以壽終。
恩德廣及草木昆蟲。」
「好個恩德廣及草木昆蟲!」漢子傾聽著,琢磨著其中真意,「口氣之大,抱負之重,作這詩的人,定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若兄長知曉,必會引為知己。」
又啞然失笑,輕嘆道,「兄長如何,卻也不關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