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 白蛟西來(一)

七章 白蛟西來(一)

天幕藍得澄澈透明,淡淡的雲層點綴其上,就是有朵雲彩的形狀奇特,由西至東,拉成長長的一道白線,如有什麼活的生靈正藏在雲后,想隱蔽行蹤,無意間卻出了巨大的尾巴。

左將軍、假節使、陽翟侯袁術的心腹要人楊弘,正佇侯在侯爺府的走廊前,「異像啊。」他喃喃自語,不禁又想起了要稟報給袁大人的那件急事,不由得有點坐立不安起來。

隔著牆,他隱約聽到後堂里傳來陣陣音調庄穆的樂器聲,還有些細碎的人語,估摸袁術公也是看到了穹蒼的那朵怪雲,心中不安,又召集府中豢養的方術道士,來占卦問凶吉測天意了。

袁大人一貫對卜卦極為重視,最煩旁人在如此緊要關頭前來驚擾,所以楊弘不敢打攪,示意隨他而來的騎都尉呂范別出聲,靜靜地等待著法事的結束。

大約過了兩刻鐘,才聽到室內彈奏的古樂漸漸平息了,袁術在房中緩聲說道,「可是宏績和呂都尉到了,正好一道為我解卦象。」

一個喊表字,一個直呼官職,立即顯得親疏有別,楊弘心中一喜,連忙推門入室,房中濃濃的檀香煙氣直熏得他眼角發酸,「主上,西邊有急件傳來。」他說,「還有,孫策大人特遣呂都尉來拜見侯爺。」

呂范也隨著躬禮道,「袁公,孫將軍想……」

「伯符又催我借兵於他?這點兒瑣碎事先別煩我,解卦要緊。」袁術擺擺手,打算呂范的話。摸著唇上的鬍鬚,眉頭緊皺,他身體挺拔,手指修長。此時穿著身卜卦用,描著硃色紋理地華服,大袖飄飄。玉冠金笄,頗有幾分俊朗神氣。只不過眼睛狹長了些,顯得相貌略有點陰冷。

「白日見長虹之氣,如蟒蛇白蛟貫天而過,也不知是祥瑞還是凶兆。」

席上幾個方士也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最後商議道,「蟒蛟之像。乃極富極貴的徵兆,正是天見大人將豫揚二州治理得安康太平,特降下福祉,佑我大人來日位極人臣,榮耀祖宗。」

這純粹是大拍馬屁了,如果換了旁人,早樂得合不攏嘴了,袁術卻依然鎖著眉關,「不妥不妥,再解。」

突然想起來了什麼。望著楊弘說。「你方才說西邊有事?那白蛟雲氣,正是從西到東!」

「宛縣守將張勳急報。那呂奉先兵敗長安,再敗兗州,走投無路下,欲投奔主公,張勳不敢自作主張,特遣信使快馬來汝陽,請主公定奪。」

「呂布?」袁術臉色微變,在房中走來走去,良久才嘆息道,「難怪天中有蛟氣呈現,蟒者,人臣國相;蛟者,侯爵郡王;龍者,定鼎之主,呂布乃大漢溫侯,當得個蛟氣,想必就是應了他率眾相奔的事情。」

說罷,又滿面怒氣,「呂布殺董賊,雖為國立下大功,但終究是誅主弒父,如此狼子野心之輩,留之日後必出禍端。」

「主上明察,」楊弘卻是極懂得如何揣摩袁術的心思,「我聽張勳將軍說,呂布曾言,當初各效其主,不得已與袁術公為敵,但暗下頗為仰慕,所以才有今日投奔之事,若是袁術公心中猜疑,不願收納,我只能退而其次,北上冀州去尋本初大人了。**」

果然,袁紹地名號一出來,袁術立即忿忿不平地啐道,「哼,那個小妾生養的庶子。」

這兩兄弟一個占冀州,一個橫跨豫揚兩地,皆是此時數一數二的大諸侯,更是互相看不順眼了。

「正是,若呂布到時真被袁紹收留,倒顯得主公不夠寬宏大度,再說呂布只不過是一斗勇匹夫,連敗數陣,又惶惶不安,若主公收留,必定會起報效之

「收留他倒不是什麼難事,就怕……養成了條惡蛟,讓我再想想,令張勳接濟些糧秣,但不得放呂布入境。」袁術一時難以決斷,遲疑地吩咐道。

楊弘低下頭,不為人知地笑了笑,隨宛縣信使而來的,還有個叫陳宮地人,他可是收了姓陳的不少好處,答應在主上面前替呂布說說好話。

當然,只是幾句好話罷了,就算日後主上還是不願收納,他也沒必要多管了。

好不容易等這君臣倆說完,在一旁被冷落半天的呂范終於找到了機會,急急切切地懇求道,「袁公,孫將軍血海深仇,不得不報啊。」

「唉,策兒還是衝動呀。」袁術卻不以為意地輕笑,他一貫喜愛孫策年少英勇,常嘆若是自己兒子就好了,所以在人前人後總伯符、策兒的喊得親熱,「不是我不願借兵,他今年才二十齣頭吧,區區少年郎,難服眾啊,況且荊州劉表、江夏黃祖、哪個不是老謀深算,久經戰勢之人,他又怎麼是對手呢?告訴伯符別急,再緩個幾年,我自然心中有數。」

然後袁術揮手說,「你們退下吧,一早起來沐浴占卦,我也累了。」

「遵令。」楊弘長躬到底,眸子餘光窺到袁術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才直立起來,見呂范呆立不動,笑著勸解,「子衡啊,這事急不來地。」

呂范長聲嘆息,順著半敞的窗欞望向空中,那條橫在天際地尾巴似乎改變了位置,稍翁了起來。

「鬼東西。」他咬牙切齒,也不知是再說雲,還是在抱怨老袁家的不仗義。

「鬼東西,看著叫人心發磣。」

紅珠捧著香盒,歪著腦袋說,天色近黃昏,可天上的那朵怪雲還沒被風吹散,在夕陽的暈染下。紅紅地一片,如盤旋燃燒的火焰。

「傻姑娘,沒什麼好怕的。」白皙的手指輕輕捏了捏她地臉蛋,一縷暗香鑽進鼻子里。好聞極了。

「嗯,夫人,我不怕。」紅珠有點畏懼地說。她已經服侍夫人大半個年頭了,可每當見到對方時。還是覺得心裡發慌。

太媚人了,明明臉兒端莊雅緻,聖潔得如娘娘廟裡的神像,可無論是笑,是顰眉。還是幽幽嘆息,都有股風情萬種地媚意籠罩在夫人地臉上。像抹擦不掉的胭脂。

活生生地人,怎可能長得這麼嫵媚?

她總是想起來在老家時,聽爺爺說起的狐精,只有那些妖精,才這麼勾人魂魄呀。

不由自主的,小侍女又將目光移到了夫人的腰下,想在圓渾的翹臀上,發現幾條狐狸尾兒。

「不用找了,尾巴我收起來了,想看不?毛茸茸地像只蒲扇呢。」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心思。夫人突然很嚴肅地說。

這石破天驚地話嚇得紅珠「啊」的一聲尖叫。紅潤的臉頰霎那間變得毫無血色,姑娘連連倒退幾步。碰翻了放銅盆的矮凳,一盆子水嘩嘩流了滿地。

「夫……夫人……」她舌頭像打了結,話都說不清楚了。

一定是狐精,沒錯,否則哪能知道旁人心裡的想法!

「早前還是個骨瘦如柴的小丫頭,現在總算養得白胖了。」夫人伸出舌尖,舔了舔粉色的唇,半眯著眸子,眼神媚媚的,如激灧蕩漾的漣漪。

她上下打量著獵物,嘖嘖有聲,「從哪裡吃比較爽口呢?腿?還是胳膊?」

「別吃我!」紅珠哇哇大哭。

小侍女還記得昔日鄉里發飢荒,全家小半月沒沾幾粒糧,野菜都挖不到了,差點被爹娘和另一對夫婦互相換了孩子,易子而食,析骸而炊,鍋里的水都燒開了,不是夫人路過,她早就入了別人地肚子。

沒想到到頭來還是落得被吃掉地命運。

好吧,既然是命,那就認了唄,小紅珠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良久,還沒感到疼痛,她偷偷地睜開眸子,卻看到夫人托著腮,正蹲在自己面前,滿臉盈盈的笑意。

「果然是個傻姑娘。」夫人大笑,朝侍女地額頭上輕輕彈了下,「我真像狐狸?」

「嗯……啊,不是……」紅珠愣愣地說,又感到不妥,連忙改口。

「呃,狐狸。」夫人微微抬頭,手指頂著下巴,「其實,當只狐狸,也比做人要輕鬆呀。」

外間的門嘎吱響了下,漢子粗獷的聲音和咚咚咚的快步聲傳來,似乎聽到裡屋的對話,大聲問道,「狐狸怎麼了?阿蟬是想要條毛皮披肩?有空我親自去給你獵一隻回?」

很快,一行人走進來,個個都是身材高大的壯漢,擠得間大屋子顯得窄小起來,為首的漢子見到打翻的盆子和地上的水跡,皺了下眉頭,責備著紅珠,「你怎麼照顧夫人的?」

這人長得及其雄偉,雙眉如出鞘的劍,有些不修邊幅,頰上透著密密麻麻的鬍渣子,卻自有股男兒的陽剛銳氣,只不過一見到自己的婆娘,聲音就放得溫柔,好像只笨拙的熊,小心翼翼地捧著易碎的蜂巢。

他眼神犀利,就這麼掃了一眼,就嚇得紅珠直哆嗦。

「不關這丫頭的事,」貂蟬摸摸小侍女的腦袋,讓她先去端些酒菜來,「呂郎,軍事還沒商議夠么?非得帶回家來。」

呂布乃并州邊陲之地的人,習慣了胡俗,和親信議事,經常讓家裡的婆娘作陪,不像漢家世族,豎起牆,分出外院內宅,女眷輕易不得見人。

「主母。」眾人紛紛抱拳,只不過目光飄忽,生怕無意中被艷光炫花眼,失了分寸。

「阿成,阿遼,大高,拘謹個什麼。」呂布瞅到部將們的神情,大笑道,笑聲中帶著幾分得意勁,如同在炫耀自己女人夠美麗讓你們這群傢伙失態似地。

「是呀,諸君皆是呂郎的心腹愛將,就如一家人。」貂蟬附和地說道,懶洋洋地坐到榻几上,小小的伸了個懶腰,腰肢纖細,如沒骨頭,束在手腕腳踝的銀鏈隨著舉止發出清脆的響聲。

頓時,侯成張遼臉皮漲得紫紅,高順老成持重點,也是別過頭,瞅著地,不敢再看。

「你們啊,」貂蟬捂著嘴淺笑,又嘆,「這場合還是嚴姐姐來的好,我在的話,大夥都覺得約束。」

「別胡說,難道長得美就不能見人?」呂布大咧咧地坐到貂蟬身側,酒食已上,伸手和眾人飲了盞酒,記起來了什麼,「對了,方才龐舒的人遣信使來報,阿嚴在入夏時,就被護送出長安,一路追趕,現在快入豫州了,我已派五十鐵騎前去接應,說不準月底你們姐妹就能再見了。」

「嚴姐姐總算平安無事,妾身著實想念她。」貂蟬拍了拍掌,歡喜道,「姐姐不在,倒顯得不夠熱鬧。」

「只要你倆少吵幾次,別惹得我頭疼就好。」呂布捏著額頭說。

自古內宅的是非就是多,就算是他呂奉先這等頂天立地的豪傑,也避免不了。聽著夫君的埋怨,貂蟬輕輕吐了口氣,雖然私底下總被「小賤人死狐精」的咒罵,但她真的很羨慕她的嚴姐姐。

那股被邊塞風霜滋養出的生機勃勃,是她永遠不會擁有的了。

她知道,自己傾國的美貌皮相下,只剩下些已然腐爛的東西。

「被你叫小賤人時,我總能感到快活。」貂蟬眼眸中的泛光,更加嬌艷了。

「如果我打得過那小賤人,非得狠狠痛毆一頓不可。」

嚴苓還是穿著那身大紅衣裳,握著筆,在白帛上寫著歪歪溜溜的楷書,并州多壯男健女,這婦人也是馬術嫻熟,能挽弓射獵,只是不怎麼識字,更別提琴棋書畫之類的雅性了。

「才練了半個時辰書法,都聽你說了十來遍小賤人了,多大的仇恨呀?」李臣端坐在她對面的席上,表情嚴謹,心裡頭卻在抱怨。

又有些驚訝,他可是親眼見到嚴苓開二石弓,百步遠射中草叢裡的一隻兔子,連她都打不過,那個什麼「小賤人」該長得多彪悍啊。

「有進步,但缺了靈韻,還要多練。」李臣看了看那些狗扒似地字跡,有點心疼糟蹋了上好的白帛。

剛辭了官,他又找到了新活計——當這位嚴姓夫人的啟蒙先生,按嚴苓的話,「那個小賤人會彈樂器,舞跳得勾魂攝魄,又寫得一手好字,就是這些伎倆,才迷得她男人暈頭轉向,所以,她也要開始學。」

每月工錢五百錢,包吃包住,李臣準備干到抵達目的地時為止。

說起來,他的書法是當初學簡雍的,下過番苦功夫,雖稱不上大家風範,但當個初學者的老師還是夠了。

李臣提筆寫了幾個字,讓嚴大夫人繼續練,背著手走出宿的帳篷,天要黑了,穹蒼上尾巴似地怪雲,在夕陽殘留的光輝下,變成了條發暗的橘色帶子。

「真是奇怪的雲。」他眺望了數眼,搖頭晃腦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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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臣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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