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傾城笑
【章八十傾城笑】
我對畫翼說的話不錯,自從那一晚的局之後,那小王爺三天兩頭便往桑沃院跑,然而都沒有見到我的面。我早就知道他還會來,只是這閻王易躲小鬼難纏,也早就告訴過小豆兒和旁的人若是他來了我絕不見,就這樣用各種理由敷衍了幾次,終於有一天那小王爺又帶了好些個隨從來了桑沃院,只是這回身後還跟了好些個侍從,抬了五六個大箱子,在大廳裡頭搖著扇子。而隕若此刻走下樓去,見了小王爺立刻換上一副笑臉,小王爺對她道,「隕娘,今兒能讓我再見見月姑娘了吧?我這可不止三顧茅廬,都快湊成一副了!」
「唷,這話不能這樣說呀,」隕若手裡握著鼻煙壺,朝那小王爺陪笑道,「您來我這桑沃院是來找樂子的,您要聽曲兒要看舞,我還能不給您安排妥當了?我們桑沃院里又不只月姑娘一個美人兒,也不只月姑娘一個會烹茶的。您今兒來了高興,月姑娘今兒卻不高興,那是您與月姑娘沒這個緣分。既然在月姑娘那兒找不著樂子,您何必強求呢?」
「隕娘,」那小王爺卻不吃這一套,「我知道你這桑沃院里姑娘金貴,你也是出了名的精明,不過我今兒是專沖著月姑娘來的,你可別想拿別的姑娘糊弄我。我知道月姑娘一般不見人,但我也不是一般人不是?這樣,我也不求月姑娘給我跳舞唱曲兒,我把這一千金放這兒,讓月姑娘給我開了門見了面兒,然後讓這月姑娘給我漂漂亮亮地笑一個,我這一千金就算沒打水漂,你看如何?」
「我說王爺,」隕若又笑道,一邊笑一邊給小王爺打扇,「您這就是讓我為難了。我也跟您說了,這強扭的瓜不甜,月姑娘今兒是真抱恙,我還能哄了您?您這一千金放在這,要是我隕若事兒沒給您辦成,豈不是吃虧?桑沃院不做賠本買賣,但也不做虧心事吶,您說可是這個理?」
「隕娘,我今兒這一千金,就算是買月姑娘一笑,你也別跟我說什麼抱恙,我是不信的。你只管把我帶去月姑娘房門口,別的你就別管了,我這一千金擱在這就絕不收回,如何?」
此刻我正和畫翼在樓上房裡坐著,畫翼靠在我身旁正綉著荷包上的花樣,悄聲對我道,「沉兒,聽到沒?那好事的又來了。」
「隨他去。」我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瞧著畫翼手上繡的荷包,那一幅繡的是飛鳥白鹿,剛綉到一半,飛鳥已經有了雛形,但鹿還只有一雙鹿角,我道,「這樣大的圖案,虧你有心思一點一點綉出來。」
「你還看我繡花呢,」畫翼朝門外努努嘴,「那千金買你笑的可上樓來了。」
「只要我沒有那心思,千金?明都城給我我也笑不出來。」我繼續嗑著瓜子,淡淡道,「人來了,你還是先去裡屋吧。」
「是是,」畫翼把綵線收進小籃里,「明都城給你你也看不上,別人不知道原因我還能不知道么?我們月姑娘心裡只有那一位,旁的哪能入眼呀。」
「你還敢開我玩笑?看我等會不真擰你嘴。小蹄子三天兩頭地學壞,當我病貓?」我瞟了畫翼一眼,她又朝我笑笑,便一陣煙飄進裡屋去了,就在這時隕若推開了我的房門,站在她身後的自然便是那小王爺了,而小王爺身後又有那些個侍從,直挑了三個大箱子上來,小王爺錦袍金冠,一把金絲秋香扇橫在手中,見了我也不急著上前,反道,「月姑娘,隕娘告訴我今兒你身上不好,我也特意來瞧瞧,興許是這天熱了身心悶著難受,我還帶了些好玩東西給月姑娘解悶兒。姑娘一笑也就身子快活了。」
此時他已站在我屋前,若是我要再趕他走反而會生事端,而他又砸了那一千金到了隕若面前,此刻這件事恐怕已經走漏出去,街談巷議都要知道了。於是我將手旁的瓜子盅蓋上,緩緩坐起身道,「既然王爺有這興緻,便請吧。」
小豆兒捧了一隻五腳錦凳請那小王爺坐了,隕若還想說什麼,王爺卻一擺手道,「隕娘,你就不必在此伺候了,你放心,我與月姑娘閑敘幾句,不過是給月姑娘帶了些小東西解悶,你就先下去吧。」又對站在一旁的幾個侍從道,「把箱子里東西拿出來。」
領頭的那個小廝應了一聲,便蹲下身解開了掛在箱子上的沉香鎖,喀嗒一聲打開箱子來,從裡頭碰出一隻錦盒,錦盒打開之後從裡頭捧出一顆拳頭大小的南海走盤珠來,那顆走盤珠通身珠圓玉潤,閃著清透光芒,被安置在楠木底座之上,擺在桌上也是滿堂熠熠生輝。那小王爺道,「月姑娘,這顆珠子可是頂難得的東西,只因我平日里喜好珍珠,四處收了來,見過的也不下百顆了。但這一顆是頂大頂圓,實屬罕見。遠看如明月高懸,不如就給月姑娘擱在屋子裡,天上一輪屋中一輪,這是兩全其美。」
凡人只知珍珠美,卻不知海蚌產珠之苦。一顆細沙進了蚌殼,海蚌要用身體最柔軟的唇舌去包裹沙粒,忍受數十年的硌痛,才能將一顆沙粒盤成一顆圓珠。而凡人只知將海蚌打撈上來,剖蚌取珠,離開海水渴死的海蚌便被扔在沙灘上,漸漸幹了,死了,凡人哪裡知道,他們所欣賞的這些珍珠,都不及它們還在海里時候的光明亮麗。
「王爺客氣了。」我回道,「王爺喜歡,還是王爺留著。珍珠易老,我不愛的。」
小王爺聽我這樣說,倒似乎也不太驚訝,又揮揮手,那小廝便又從箱中取出一件雪白斗篷,裡頭襯著金絲綢,還用銀線綉著芍藥花,小王爺道,「這一件白鼠斗篷,是用了玉鼠皮做的,落雪之時絲毫不沾,這顏色太挑,非月姑娘穿不可。待到冬季,也不知道月姑娘願不願意賞光,一同看看初雪?」
「夏蟲不可語冰,當下是夏,王爺送的不合時宜。我也不看雪的。還請收回去吧。」我淡淡回道,如今這小王爺該是下了血本,把一堆好東西都送了來,指望著這一堆旁的姑娘都看了眼饞的東西往我面前一堆,我就能心甘情願隨了他去。可我早知道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自幼生在貴胄之家,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被金銀細軟伺候大了的,自個兒也有些才名,如今在朝中也隱隱然有那麼一股勢力,習慣了他看上的東西便要得到手,只是今日不巧,怕不是要掃興而歸。
「原來月姑娘怕冷,也不妨。」小王爺道,「早聽聞月姑娘是個風雅之人,我也愛收集些古琴古笛,這一張綠綺琴是我最愛,昔日相如以綠綺琴奏《鳳求凰》求文君,音色絕妙,贈與月姑娘,閑暇之時撫弄一番也別有樂趣。」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昔日在鳳棲鎮的時候,東升練字之時也常寫這首《鳳求凰》,他平日里是不太喜歡情詩艷賦的,唯有這一首寫得多。總因為他寫得多,我被帶著也會背了。而他為什麼總寫這首《鳳求凰》,我卻並不太明白。而之前夏熾與我們講昌堯和月姬的舊事的時候也說過月姬曾在麟安城恆帝壽宴上彈過一曲《鳳求凰》,也正是因為人嬌曲妙,才讓昌堯狐動了凡心。我一心想著這些事,不由得有些出了神,待那小王爺喊了我一聲我才反應過來,又看了看那張古琴,道,「王爺抬舉了,我不會撫琴的,綠綺難得,我不能消受。」
「我這三件寶貝,眼饞的人不知有多少,今日送到月姑娘面前月姑娘竟一個都不愛。我用千金敲開月姑娘的門,本想再靠這三件寶物博月姑娘一笑,只可惜月姑娘今日,怕是不願給本王一個面子了。」小王爺坐在桌旁看著我道,「此事若傳出去,本王在明都城裡也要顏面掃地,全是月姑娘所賜。」
「小王爺,並非你來這桑沃院不夠勤,也並非你砸在櫃桌上的金銀不夠多,只是我見了你的面便笑不出來。今兒我的面你也見了,話也說了,現在就請吧,我也累了,帶著你的金子和寶貝出了我這門,往後也請不要再來了。」我站起身來,說完這句,也就一轉身進了裡屋合了門帘,過了半晌,那小王爺才讓人收拾了東西抬出去,又是一陣腳步聲,末了才關上了門。
自小王爺千金買笑的事傳出去之後,竟成了明都城裡街談巷議的一件,甚至連一些不相干的人都慕名而來湊熱鬧,一時間桑沃院門前也是車水馬龍,來客絡繹不絕,竟比之前卿九在彖槿樓的時候還要更熱鬧些。雖然那小王爺消停了些,靠著這些看客,桑沃院的生意也是水漲船高,銀子不斷地嘩啦啦地流進來,畫翼還打趣說我現在成了桑沃院裡頭的搖錢樹,然而我卻不以為意,終日除了揣摩當日申公大仙教予我的修行之法之外別無他事,桑沃院里旁的姑娘本還在背地裡嚼我的舌根,然而此刻靠著那些銀子也漲了月例錢,因此也漸漸地不再說閑話。
「沉兒,你也在屋子裡悶了好幾日了,不如今晚出去走走吧。」午後畫翼走來我屋對我道,「雖是夏天了,晚上外頭可比屋子裡頭涼快些。」
「有什麼有趣的事?」我本還正抱著一本《六韜》在看,然而我也是有心無力,有一顆認真修行的心,卻沒看這些天書的腦子,正看得昏昏欲睡,聽畫翼來說,我倒有了些精神。
「你在看什麼?讓我瞧瞧,《六韜》,」畫翼也不先回答我,反把我手裡拿著的書一收,「真是了不得,我們沉兒如今也能看這樣高深的書了,我看呀,這過不了幾日你就能修成五尾咯。」
畫翼這話明擺著是在調侃我,她是最知道我一看這些書就打瞌睡的了,而她前幾日剛剛修成了四尾,此刻正是得意的時候。除去我和琴歌不說,畫翼全是靠著自個兒鑽研醫術治病救人得來的四尾,在狐族小輩中是獨一份。我瞟了她一眼,把書收回來,道,「你專會笑話我的,我根本看不明白,做做樣子罷了。快說,有什麼好玩的?」
「我也是聽小蘆兒說的,昨兒城裡來了幾個崑崙奴的班子,雜耍賣藝樣樣都有趣,又有胡琴歌舞,看的人可多了,」畫翼對我道,「更有趣的是那裡頭有個做大面具的,擺了好大一個面具攤子,做的又好看又好玩,我尋思著我倆,順帶著小豆兒,樂公子一起去看看熱鬧,也省得這幾日那些個看客又來湊你的熱鬧,索性躲了出去快活快活,你說呢?」
畫翼這樣興高采烈也還真是少見,也可以看出那些個胡人的確是有幾下本領。而崑崙奴來的事我也略有耳聞,又多日沒有出門去玩了,這回畫翼主動對我提起,我也點點頭應了聲,到了傍晚托小豆兒去當班的姐姐那裡撒了個謊,便與畫翼、樂兒和小豆兒一起去了街上。
「樂兒,你最近讀了什麼書了?」
樂兒自從摔斷一次腿之後便也少練了苦功,只不知從哪裡搜羅來了一大堆經書厚冊,日日抱在手裡啃。他先前練苦功夫,我也算是替他懸著一顆心,如今他改成念書我倒鬆了口氣,樂兒聽我問,便答道,「讀到《太一生水》里的《太一化水》。」
《太一生水》本是講天地風雲運轉的書,《化水》已經是第二篇了,我本自個兒看書看得頭都疼,本以為樂兒跟我四斤八兩,還想在樂兒那兒找找成就感,沒想到樂兒看的也比我深多了,而且聽他的口氣還頗有心得,我頓時有些泄氣。樂兒以為我感興趣,還想再跟我說說書中道理,我也沒有心思聽,只裝著東張西望的樣子,不想與他談看書的事。之前在塗山上讀《春秋》《孟子》之類就已經夠難的了,那時候還有東升日日給我講書,我好歹能記住不少,現在倒好,我是越看越糊塗,越看越不明白,身邊也沒個能提點的人。
「好了好了,難得出來還說什麼書呀,」畫翼看出我有些沮喪,立刻打圓場,又趕緊轉移我的注意力,道,「沉兒你看,那裡就有面具攤子,我們去挑個買了,戴著玩玩。」
畫翼這樣說,樂兒也不好再堅持,我們便一行走到面具攤子前,站在那裡守攤的就是一個崑崙奴,打扮也全不像中原人,操著一口西域口音。小豆兒先看上了個一臉兇相的鐘馗面具,那面具還有兩隻長角,小豆兒臉小,戴上不倫不類的卻有些好笑,我們看了都忍俊不禁。畫翼又從面具架子上挑了一隻彩繪的狐面取下來拿給我看,悄聲朝我笑道,「你瞧,這畫的活像秋坪。」
她不說我不覺得,她一說我頓時笑個不住,那狐面紅底灰面,又有金線勾勒,樣貌大小活脫脫就是一個秋坪爹,我接過拿在手裡,道,「那我就要這個了,等下回再碰上秋坪爹,一定要拿給他瞧瞧。」
就在我和畫翼議論著面具的時候,忽然聽得背後傳來一個人聲,喊了一聲「月姑娘」,我不禁回過頭去,不是別人,居然是陸呈峒,今日他穿了一身茶色便裝,想必也是來集市上閑逛的。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他,集市上人多眼雜,我本以為不會有人注意到我,也沒使個變身術,但既然已經碰上,我也只得欠身行了一禮,收起笑臉道,「陸公子。」
「我已站了一會了,月姑娘本和畫姑娘說笑甚歡,見了我卻冷淡,想必是我掃了姑娘的興,早知如此,便不喚姑娘了。」陸呈峒拱手道,「只是呈峒一直無緣與月姑娘搭話,今日偶遇,也不知有沒有機會同姑娘說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