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泣血為淚
「墨兒,你怎的在湖邊發獃?」說話之人不到三十的年紀,劍眉星目,一身淺藍便服,身上帶著軍中特有的剛直利落的氣息,笑容卻安靜如捧卷細讀的書生。長發用髮帶整齊的束著,沒有特意的裝扮但卻一絲不苟。長身而立,風度超然,內斂而不拘謹,目光洒脫。他身上是一種看似平易近人,不顯高貴威嚴,卻又略帶疏離,引人注目又令人不禁避開視線的獨特的氣質。
趙卿言回頭,訝然道:「十三叔?今天不是圍獵嗎?你沒去?」態度自然如同輩好友交談,並無面對齊王時的恭敬拘束。他封號為「墨」,是以親近的長輩都會以「墨兒」來稱呼他。
十三親王趙崇,封號為「煥」,當朝樞密使,掌管著大宋朝廷最為神秘的組織一一大內。這位十九歲任樞密副使,二十四歲接手大內的年輕王爺乃是當今聖上最為信任的三個兄弟之一。
若問如今王爺中掌權最重的是誰,無疑是齊王;為聖上分憂最多的是誰,無疑是信王,最能幹的是誰,無疑是煥王;最受寵多才的是誰,無異是齊小王爺。不同於「湊數」的小王爺,齊王統帥著朝廷禁軍,信王率麾下人數十數萬的「七殺軍」征戰沙場戰功赫赫,煥王則掌管大內督查監視文武百官兼處理與朝廷有關無關的暗處大小事務於一身。三人地位權利不可謂不大,聖上寄予的信任和倚重不可謂不多。
那齊小王爺就真的是一個湊數的存在嗎?在大多人眼裡,他肯定是,但天子、三位王爺和大內侍衛絕對不在其列。作為齊王獨子,他的地位註定不會低,但十七歲當一個從二品持權的副樞密使顯然不完全依靠他父親的原因。小王爺之所以在他十七歲那年當上了樞密副使,是因為皇帝的寵愛和煥王的慫恿加上他本身的能力。作為一個「遊手好閒、體弱多病」的小王爺,他這個樞密副使絕對沒有煥王那麼稱職,但也完全合格。所以這個帶著幾分戲言的「四王」稱號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並無不妥。
煥王在他身邊坐下,輕輕一嘆:「我想去來著,想起有點事需要處理。結果我策馬趕回來了,你也幫我辦好了。早知道你會過來,我何必跑這一趟呢?」見他似乎心不在焉,問道:「怎麼啦?心情不好嗎?」
趙卿言笑笑:「有些心煩,靜靜心。」
煥王向他靠近了些,鼻子用力嗅了嗅:「藥味這麼淡?你病剛好,不用喝葯嗎?」
趙卿言將下巴壓在膝蓋上:「今天師父他們會過來,師父不喜歡葯的味道,我特意多漱了幾遍口,把衣服熏過了。我病本來也不重,就是吃東西感覺噁心加上有點乏而已。」
煥王無奈道:「你師父就是吹毛求疵,總想要說上你幾句,你也真往心裡去。」
趙卿言目光靜靜看著水面:「每天病怏怏的,聞著那味道我自己也心煩。平日不出門便罷了,既然要見人,稍微收拾一下唄。」
煥王見他不開心,仔細想了想有趣的事:「今天我回來的時候聽見有人說這三五日會有一次花展,有很多常日買不到的花卉會賣。你身體也不是很差,一起去?」
趙卿言微微偏過頭:「一起?最近事情很多,你沒有時間吧?」
煥王道:「怎麼沒有?我堂堂樞密使,給自己放幾天假有什麼不妥?你把我要弄的檔案都整理妥當了,省了好多事,就當我陪你去的犒勞吧。」
趙卿言不願拂了他的好意,勉強笑了笑,但還是選擇了拒絕:「算了,我每天逍遙快活,你不說我玩忽職守就不錯了,哪裡有讓你抽時間陪我的道理?讓瑾兒和佩兒陪我就可以了......」
煥王拍拍他肩膀,站起身:「那就這麼決定了,三天後我去王府接你,把你那倆侍女也帶上。」笑著快步離開了,完全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趙卿言微微苦笑,但眼中卻是快樂和滿足。但是,很快他的笑容便散去了,剩下的是擔憂與苦澀。手指蜷縮起來,半長的指甲陷進肉中,渾然不覺刺痛。在湖邊又坐了幾刻,趙卿言扶著輪椅起身,坐在上面轉動著車輪向殮屍房慢慢行去。
殮屍房門外站著幾個人,神情沉重。趙卿言停下輪椅,還未及開口,屋內的一個道士裝束的老者便疾步而出,激動的問道:「血淚呢?他在哪兒?」
趙卿言退後一些,微微皺眉:「華掌門,請您冷靜一些。」
「你先不要激動,聽聽墨兒的解釋。」木馬侯將道長拉開了一些,低聲勸道。
「解釋?解釋什麼?他們大內害死了運平,還把他的屍身作踐成這副模樣!」華伯平掙脫了木馬侯,大步沖向趙卿言,雙目赤紅的質問道,「你解釋啊!給我一個解釋!」
趙卿言在輪椅扶手上拍了一下,平平飄后三米,兩名侍衛則上前一步攔住了華伯平。趙卿言略加思考,道:「關於宋運平道長的事我代表大內向您道歉,我會給您一個合理的解釋。」深深欠身。
「小王爺!」兩名侍衛齊齊開口,「大人,這件事與你無關啊!」
趙卿言抬手示意他們不必多說,然後道:「這件事我已經了解,對於剖解宋運平道長的這件事我只能說很抱歉,但依照大內的程序,這是必須要進行的。對於我們行為造成的損失,大內會進行賠償......」
華伯平慍怒:「誰要那勞什子賠償啊?血淚不是在你們的監管下嗎?你告訴我,宋師弟是怎麼死的?」
一名仵作走到趙卿言身邊,遞給他幾頁紙,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趙卿言皺起眉,問道:「當真?」得到仵作肯定的答案,低頭看那幾張紙,潦潦看罷,道:「不是血淚殺的。」向仵作點了點頭,仵作這才退開。
華伯平大喝道:「不是?你說不是就不是?你是不是太霸道了?你拿什麼保證?」
「拿我的命。」見他發愣,趙卿言又淡淡重複了一句,「拿我的命保證,如果是血淚殺的,我把命給你,這樣你滿意嗎?」
「小王爺!」眾人大驚出聲。
旁邊的一名老者斥道:「卿言,不得妄言!」
趙卿言目光轉向老者:「師父,我是認真的。血淚的的確確是關押在大內大牢里的,我今天去見過他,他說不是他。如果華掌門執意要我做出什麼保證,那我暫時也只能做出這種保證。當然,我希望華掌門可以冷靜下來聽我說幾句。」
卓易見徒弟堅持,也就不再多言,繼續保持沉默。
華伯平冷笑道:「一個囚犯的話你也信?看起來你們大內看來也有些堪憂啊。」
趙卿言道:「他是囚犯,但他也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他。這屬於我個人意見,無關大內作風。」頓了頓,重複道:「我希望華掌門可以冷靜下來聽我說幾句。」
華伯平點頭:「好,你說。」
趙卿言輕呼口氣,緩緩開口:「大內警備森嚴,關押犯人的牢獄大門鑰匙只有三把。我和十三叔一人一把,另一把由各班看守侍衛中專司大門把守的一等侍衛輪流使用,交替之時核查,將裡面的值班侍衛放出。而那一名侍衛是不可以擅離的,一般緊急情況下會開門將大門內的值班侍衛放出一人代為把守,且鑰匙不進行轉交。我方才已經對半個月內所有值班侍衛進行過詢問,並沒有發生意料之外的事情。而血淚想要出來再進去,就必須經過那道大門。我想其中只有一種方法,便是看守大門的侍衛將其放出,即是那十二名侍衛有叛徒。那十二人是看著我長大的,於我是再尊敬不過的長輩,我個人就絕對不會去懷疑他們。這幾日檢查各個房間,血淚一直在,今天我也親眼看見他了。這樣的話,要懷疑的人就太多了。當然,猜測起來可能性或許還有不少。比如易容成值班侍衛、比如將鑰匙複製一份等等。但那樣的可行性實在太低,我想華掌門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他的語氣不帶任何的起伏,像是背書一般的生硬。這一段話的語速偏快,每次停頓的時間都很短,卻剛好可以讓傾聽者聽清他的話。很顯然,趙卿言是在用彙報式的語氣來表示不滿,但恰好恰在無法讓人無法挑出毛病的地方。
旁觀的木馬侯和卓易對視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出了略顯無奈的笑意。當然,他們絕對不會對趙卿言這有幾分孩子氣的行為表示責怪,反而看好戲的意味要更多幾分。
聽完他的分析,華伯平也冷靜下來,赧然道:「是我太激動了,實在抱歉。」
趙卿言掩口劇烈的咳嗽起來,過了一會兒才停下來:「該說抱歉的是我,華掌門不必自責。十年前西湖血案牽扯到的事情太多,大內不顧江湖眾門派反對,將眾人所以為的兇手血淚強行收入大內牢獄,身為當時受害者最多的門派之一的掌門有所不滿本就正常。現在又再次出現了這種事,華掌門的怒氣我能理解。」
木馬侯卻聽出了他話中的另一層含義:「所以為的兇手?這是什麼意思?」
趙卿言又是一陣嗆咳,臉上泛出一片病態的嫣紅,聲音也低了不少:「當年西湖的屠殺本就和血淚無關。」
木馬侯不解:「無關?」
趙卿言頷首,緩緩道:「是的,與他無關。你們之所以以為那是他所為,是因為血淚所擅長的暗器吧?劇毒的暗器,入體便化為血水,與人體相融,其毒令內臟急速潰爛。這暗器名為『泣血為淚』,所以他的主人又叫血淚。但是,這暗器並非血淚所創,而是源於一個門派,傀儡宮。」
幾人對視一眼,唯有木馬侯顏色肅然:「自稱『天下機關第一家』的傀儡宮?」
趙卿言默然點頭:「我不能透露太多,但這種暗器出自傀儡宮是絕對無誤的。血淚的『泣血為淚』裡面多加了一種藥材,可以減緩毒發的速度,內臟燒灼的程度也會減少很多。通過剖解屍體,是可以分辨這兩種暗器的。西湖血案已經過去了十年,我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其他的什麼。」
華伯平的眼中現出了恐懼,問道:「它回來了?」深吸了幾口氣,直勾勾的盯著趙卿言:「你也是當年的倖存者之一,死的人也有你們大內的人,『它』回來了也會來找你的。大內也會介入吧?啊?大內也會插手吧?」
趙卿言平靜的道:「我不知道,但我想不會。大內不會過多插手江湖的恩怨。」
華伯平一字字的道:「當年活下來的只有你們三個,『它』會找來的。」
趙卿言淡然反問:「所以呢?」
華伯平冷冷道:「運平死的那天那天是西湖血案之後的整整十年,一天都不差,你覺得這是巧合嗎?」
趙卿言道:「應該不是,但若是報應,就不會只死他一個,等等看吧。」
「小,小王爺......」一名侍衛突然臉色發白的出聲。
趙卿言看向他,問道:「肖叔,什麼事?」
肖韜道:「第二個人......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