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地兩生疏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陰曆的十一月,戲園子門口的那棵老槐樹早已沒了往日的繁茂,所有的黃葉全部都落入了塵土踏為了黑泥,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接受著寒風的洗禮。偶有幾隻烏鴉落在槐樹梢上,不厭其煩的發出「哇——哇——」的叫聲,讓人覺得晦氣覺得不安。
茂春大戲院的甘經理是最迷信的一個人,他聽見這青天白日的有烏鴉在樹上叫喚,心裡煩躁異常,他推開樓上的窗戶,沖守門的「金魚眼」老吳喊道:「我說金魚眼,你聾了嗎,沒聽見你祖宗在樹上叫喚呢嗎,還不給我轟走!」
金魚眼老吳平日里誰的話都不好使,但只要是甘經理的吩咐,甚至是甘經理打個噴嚏他都能抖三抖。方才聽見甘經理在樓上發了火,老吳連忙睜開他那圓鼓鼓的金魚眼,一邊沖樓上的甘經理哈了一哈腰,然後隨手撿起幾個石頭使勁砸到樹枝上,本來叫的正起勁的烏鴉,受了這一通驚嚇,「呼啦」一聲都飛走了,臨走還朝樹下拉了一溜灰白相間的鳥屎,不偏不倚的正巧就落在了老吳高高仰起的腦門上。老吳這下可氣壞了,他使勁抹了一把腦門,然後正欲高聲叫罵兩聲的時候,突然餘光看見二樓的窗戶上,甘經理還在那裡探著頭觀望著。老吳也顧不得惱了,立馬換了一副面孔,笑出了一臉深深的老褶子后,大聲對窗口的甘經理說道:「經理,我的那幾個活祖宗全都飛了,您消消火,別生氣。」
甘經理懶的搭理他,「咣」的一聲又關上了窗戶。老吳諂媚的笑沒得到應有的回應,老吳用手輕輕打了自己的臉頰一下,嘴裡嘟囔了一句:「賤,你真賤。」。老吳自己討了個沒趣,好在他的臉皮是有名的比八達嶺長城還厚,似這樣的不給臉又不是一回兩回了,他心裡壓根也不會去在意它。老吳轉身的時候,看見戲班子里唱花旦的唐蓉珍正站在後台的門口一邊磕瓜子一邊笑的花枝亂顫。老吳搓了搓手上已經
有些幹了的鳥糞,沒好氣的說道:「笑什麼笑,沒見過老天送寶啊,這是吉兆,懂什麼啊你,小丫頭片子。」
老吳不說還好,他這一說,那蓉珍笑的更歡了,她將手裡的半把瓜子皮盡數丟到台階上,然後半是玩笑半是嘲諷的對老吳說道:「我說老金魚,您今年可是要走大運了,您瞅瞅,烏鴉祖宗都給您送寶貝了,這北平城裡您可是頭一份兒啊。」蓉珍說完又大笑起來,邊笑邊沖裡邊喊道:「碧君,你快出來啊,快看看老金魚的腦門落白霜了,再不出來可看不見了,哈哈哈哈......」蓉珍越說越覺得可笑,笑的眼淚都要出來了。
老吳知道這個唐蓉珍最是個牙尖嘴利的,自己與她鬥嘴每次都落個下風,因此也再懶得搭理她,準備接水洗臉。剛走到蓉珍身邊,老吳看見清早掃的乾乾淨淨的台階,又被蓉珍丟滿了瓜子皮,老吳這下總算找到了教訓蓉珍的由頭,他鐵青著一張臉罵道:「我說小蓉子,你那張唾沫星子亂飛的嘴能不能稍微消停些,天天就你磕瓜子,沒事就丟一院子,感情我是伺候你一人兒的,沒成角兒呢,屁事兒到不少。」
「我說老金魚,你自己腦門落了鳥屎別拿我出氣。再說你哪隻眼睛見我丟了,哼,趕明姑奶奶成角兒了,你就是想伺候我,那還得看姑奶奶我給不給你機會呢,哼。」蓉珍叉起腰一副要大戰一場的架勢。
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在後台口對罵開來,碧君從裡邊聽的真切,連忙掀開棉布帘子出來打圓場:「我說蓉姐你少說兩句,快進去扮戲吧,誤了戲那可是大事了。」碧君一邊說一邊將蓉珍推了進去。
這台階下老吳的嘴裡還在罵罵咧咧,碧君知道她這個和事老還得當到底,她拿起牆邊的一把笤帚一邊麻利的清掃那些蓉珍丟下的瓜子皮,一邊笑著對老吳說:「吳大叔,您老別生氣了,我替蓉姐給您賠個不是,大家都在一個園子里混飯吃,說歸說,笑歸笑,千萬別傷了和氣。」
老吳有了碧君給的這個台階,自然要見好就收了,他瞪了一眼後台的棉門帘,然後對碧君說:「得嘞,還是碧丫頭你明事禮,我沒事兒了,你也快進去扮戲吧。」
碧君清理完台階上的瓜子皮後走進了後台,蓉珍此刻已經穿上了白色的水衣子準備坐下來上妝。她見碧君進來,笑著對碧君說:「碧君妹妹,你別搭理那金魚眼,那老東西最勢力,不是什麼好鳥。你方才是沒見他那滑稽樣子,可笑死我了。」蓉珍說完環顧了一下四周,見大家都忙著做開戲前的準備,於是她附在碧君耳邊又描述了一下方才看到的情景,姐妹倆一時間笑做了一團。
碧君進到茂春大戲院唱戲也有兩個來月的時間了,方才的這個唐蓉珍是這戲院里榮興社班主王蔭山的徒弟。蓉珍比碧君大兩歲,今年十九了,她長的很有特點,圓臉盤子圓眼睛,嘴巴不大但是也厚厚圓圓的,一雙小手也是肉乎乎的。蓉珍的皮膚特別的白嫩,她的白不似中國人的那種含蓄的白,而是近似於歐洲人的那種白,白的耀眼白的有些過於奪目。蓉珍雖說身量不似碧君這樣娉婷裊娜,但是卻勝在豐滿,特別是胸前的春色非常的誘人,任憑你再寬大的戲服只要穿在她的身上,那胸前的波濤依舊能夠洶湧澎湃,惹的檯子底下的老少爺們總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碧君進戲院第一天就和蓉珍認識了,當時王班主向大家介紹了碧君后,蓉珍第一個跑過來拉著碧君的手和她打招呼,然後熱情的挽著碧君的胳膊,逐一的介紹起戲班子里的諸位,一邊介紹一邊和大家互相打趣兒。有了蓉珍的陪伴,讓初來乍到的碧君心裡暖和了許多,少了許多的忐忑與尷尬,她從心底里感激和喜歡蓉珍這個姐妹。
蓉珍是個天真爛漫的性格,她想起什麼就說什麼,整天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因她性格好,生的又圓又白,所以大傢伙都喜歡叫她唐元宵,她每每聽人如此打趣兒她,笑的就更開心了,整個後台都充滿了她銀鈴一般的笑聲。碧君喜歡聽蓉珍說話,喜歡看蓉珍笑的樣子,特別是蓉珍嘴邊那兩個淺淺的梨窩,映襯的蓉珍越發的甜美。
碧君是試戲后第二天才進的戲院,在正式進戲院的那天,碧君在蓉珍的介紹下很快就熟悉了環境,然後甘經理又帶著她去樓上籤唱戲的契約。等一切手續辦理妥當,甘經理見她是背了包袱來的,就知道她定然是在北平沒有落腳的地方。甘經理一問,果然碧君暫時還沒找到住處,這幾日都是在旅館里過的。一聽這話,甘經理立馬來了精神,他眯了眯腫泡眼,然後虛情假意的說:「也是,你一小丫頭片子要是混住在外頭,也不安全,咳,得嘞,誰讓我是個最心軟不過的人呢,你就住在戲園子後台那間放雜物的屋子吧,小是小了點,我讓人給你拾掇拾掇,擺張床是沒問題的,吃飯的話你可以跟看門的老吳搭夥,但是房租我得從你的包銀里扣啊,你看怎麼樣。」懶人聽書www.lanren9.com
碧君一聽可以住到戲園子里,碧君心裡也沒有多想,覺得很高興,這樣既安全又省得來回跑,她笑著沖甘經理點了點頭。甘經理見碧君答應了,有些激動的抬了一下長著大黑痣的眉毛,然後笑著說:「好,我這就叫老吳給你去收拾。」
「等等,我說甘經理你那小雜物間能住人嗎?況且後台供奉著祖師爺,你叫一個陰人晚上住那像話嗎?若衝撞了祖師爺那咱們就趁早分道揚鑣,各走各路,我可還指著祖師爺的庇佑吃飯呢。」昨日那個囂張跋扈的白晴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碧君和甘經理的身後,他定是聽到了方才甘經理的話,才有意如此說的。
「咳,晴方,你看這丫頭從張家口一個人來這跑碼頭,也沒什麼故舊可投奔,我可憐她,才讓她住後台的,應該不妨事的。」甘經理把那本就不大的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條縫,對晴方說道。
「甘經理,你可真是菩薩心腸啊,可惜呀,這後台有後台的規矩,陰人唱戲可以,住在那恐怕於規矩不合,你想想吧,別怪我沒提醒你。」晴方一邊將碧君從甘經理身邊撥開,一邊冷若冰霜的說道。
碧君心想:這個白晴方八成是和自己八字相剋,自己看見他就渾身不舒服,特別是他說出來的那話,刺稜稜的扎人的心。
甘經理笑著問晴方上來有什麼事,白晴方面無表情的對他說道:「鎖頭說你找我,我上來問問找我有什麼貴幹?」
甘經理一拍自己腦門,笑著說:「瞧我這記性,來,來,晴方,咱們坐下我給你慢慢說。」甘經理一邊說一邊將晴方拉著坐到了椅子上。他正準備說話時,看見碧君還杵在那裡,他忙臉色一沉,對碧君說:「你先下去吧,待會兒在說你的事。」
碧君連忙從甘經理辦公室走了出來,她心裡想著也不知這甘經理還會不會讓自己住在後台的雜物間了,這個白晴方真是個壞人好事的活祖宗。
這邊辦公室里,甘經理見碧君出去,笑著對晴方說:「我說晴方,我找你來是給你說個大好事,我有一個表兄在滿洲國康德皇帝御前當差,他這幾日奉命來北平辦事,說是翻過年的農曆的正月十五康德皇帝想在新京辦一場燈會,而且還要請北平的各路名角去新京唱戲,這可是康德皇帝他老人家在新京登基后第一次辦燈會,各路名家估計都在,連關東軍的頭面人物聽說也都在,那世面想想都大,而且人家可是給的金條,出手就是大方,你看怎麼樣,高興吧。」
原以為晴方會滿心歡喜的答應,可誰知白晴方忽的站起身,態度堅決的說道:「我當什麼好事情,卻原來是讓我去給溥儀那混帳東西唱戲,別說他給的是金條就是一座金山我也不稀罕,我怕我接了這活將來沒臉再當中國人。」
晴方說完就要拂袖而去,甘經理連忙將他拉住,笑著勸道:「哎呀,我的白老闆,我的白大爺,你跟金條有仇怎麼著,其他角兒可都上趕著去呢。」
晴方冷笑了一聲,說:「你少哄我,其他角兒都上趕著去?那去年他登基的時候來請北平城的名角名家去他那唱堂會,怎麼楞是沒一個答應的,這就叫骨氣。我說甘經理,你也別光向錢看,咱做人吶還是要有些氣節的,哪些錢能掙哪些錢不能掙,自己心裡要有個數,免得落個灰頭土臉,平白讓人恥笑。」
甘經理還想拉住晴方再坐下談談,可晴方半句話也不想再與他羅嗦,推開他的手,冷漠的走了出去。甘經理望著他挺拔又剛毅的背影恨的牙痒痒,但是心裡卻一點辦法也無有,誰叫他還指著晴方這棵搖錢樹掙錢呢。
晴方下到樓梯口,看見碧君正一個人站在拐角那裡東張西望。晴方輕聲咳嗽了一聲,碧君忙回頭一看,原來是晴方。碧君與晴方對視了一眼,然後有些慌亂的閃到了一旁,頭也低了下來。晴方從碧君面前擦過時,微微偏過頭對她說:「一個女孩子家住在空空蕩蕩的戲園子里,倘若晚上遇見了厲鬼,再或是旁的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你就是喊破天都沒人能搭救你,好自為之吧。」晴方說完,又看了碧君一眼,然後朝自己的化妝間走去。
晴方的話聽著怪瘮人,碧君心裡想了想好像也在理,因此當甘經理再叫她去說房子的事情時,碧君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說自己準備到外邊另租一處。甘經理聽她如此說也就沒有再強求,只是對碧君的態度不似早晨剛來時那麼的殷勤了。
這蓉珍最是個熱情不過的人,她聽碧君說想在外租間房子住,笑著說與其租到別處,還不如搬來和她做伴。於是,蓉珍求了師傅讓碧君搬到師傅家和自己一起住。王師傅也是個惜貧憐弱的,他見碧君一個女孩子,人又乖巧老實,也怕她一個黃花閨女住在外有什麼閃失,便同意碧君搬來和蓉珍同住。碧君對王師傅和蓉珍十分感激,她也按月付給王師傅房租和飯錢,王師傅推辭不要,但是碧君最是體諒他人,硬是將錢塞到了王師傅手裡,蔭山見這孩子做人如此懂事大氣,對這孩子的生活起居就更加照顧起來。